黑巖小說

第441章 靈魂未遠（第1頁）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跟自己的父母，勢必要有一戰(zhàn)。不打完這一戰(zhàn)，你就沒法長大，沒法成熟，沒法成為一個真正的成年人。

我在屋外，敲著門，往里沖，想讓父親一刀砍死我。父親在屋里，往外沖，他就是再氣，再怒，再有委屈和抱怨，也不會真的一刀砍死我。

母親夾在我們之間，阻止著這場，不可收拾的戰(zhàn)爭。事情的本質(zhì)起因，其實是由她而起，最終的殘局，也注定由她去收拾。

這么多年，我一直認為，父親，母親，從未理解過我，亦或者說，從未尊重過我。就如同父母之間，他們早已沒了夫妻之間，應(yīng)有的理解和尊重。我從小長大的家庭，以及父母雙方，他們從小長大的家庭，也原本就沒有，家庭應(yīng)有的那些理解和尊重。

沒了理解、尊重的家庭，哪里有什么愛？從小沒有愛的人，又如何懂得理解和尊重別人。

母親沒有錯，就如同她從始至終，無論自己做什么事，都覺得自己沒有錯。即便她真的是錯了，后知后覺的，知道自己錯了。她也依舊覺得，自己沒有錯，更不會向父親低頭認錯，不會說半句軟話。

當然，在我33年的記憶中，母親從未跟我認過錯。即便有些事，在我看來，在別人看來，她都是錯了。但她依舊會理直氣壯，最多以沉默不語，來宣示著她高傲的性格。

每當我想到這些，就會覺得，母親是一個可憐的人，而可憐之人，亦有可恨之處。

父親沒有錯，亦如他認為的那些規(guī)矩，那些三從四德，夫妻恩愛，子女孝順，這些原本就沒有錯。亦或者說，他年幼的時候，在姥姥家見過這些，而在自己的父母家，在自己組建的家庭中，恰恰缺少這些。

這給他年幼時，原本形成的價值觀，造成了極大的誤差和偏移。他渴望那些東西，但他卻沒有那些東西。他站在人生的很多個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

但父親會認錯，尤其是和母親之間，他做錯事了，惹母親不開心了，他會立刻笑呵呵的，跟母親道歉，說軟話。但父親的言笑，只會換來母親的瞧不起，而母親對父親的瞧不起，最本質(zhì)的原因，還是父親沒有本事，沒有賺錢的本事。

一個家庭的本質(zhì)或核心，是是否有錢。有足夠多的錢，來換取或維系，夫妻，父子，母子之間，那份應(yīng)有的尊重和理解。

我常常在想，我是什么時候，真正的理解父親了呢？或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看著他放羊的時候，穿著破舊骯臟的衣服，頂著烈日或嚴寒，一個人孤獨的站在田間地頭，揮舞著放羊的鞭子。

或許是日后，他成為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養(yǎng)羊大戶，成為了養(yǎng)羊的技術(shù)專家，別人不遠萬里的，前來向他請教，如何養(yǎng)羊。其他養(yǎng)羊戶，都對他投來欽佩的目光。

也或許是我要在石家莊，買樓房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掏出了二十萬，幫我交了一部分首付。還信誓旦旦的跟奶奶說，剩下的幾十萬貸款，他兩三年就能幫我還清。

不是，都不是。我真正理解父親的那一刻，是看到他那張，沒了氣息的臉。那張因養(yǎng)羊放羊，早已曬黑了的臉。那張黑乎乎，寫滿了滄桑與疲憊的臉，連同他的身體，一同躺在棺材里的時候。那一刻，我無論怎么叫他，怎么喊他，怎么撕心裂肺的哀嚎，他都沒有給我任何回應(yīng)。

那一刻，我才真正的理解了父親。

寫到這時，我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進了我的嘴里。眼淚是苦澀的，帶著一絲咸味。就如同父親的這一生，五十二年里，充滿著無窮無盡的苦。他吃著生活和命運，帶給他的苦和咸，又通過他忍辱負重的晚年，扭轉(zhuǎn)了這一切。而當他的命運，當這個家的家境，剛剛發(fā)生了好轉(zhuǎn)，剛剛苦盡甘來，由咸變甜的時候，他卻猝不及防的走了。

父親走的時候，妻子，兒女，所有的親人，都沒有在他身旁。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絕望，無力，帶著很多的遺憾和不舍。

兒子尚未成家立業(yè)，劉家的第四代人，自己還沒有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養(yǎng)殖帝國，那群膘肥體壯的二百多只波爾山羊。還有自己已然年邁的老娘。。。。。。

辦完了父親的喪事，親朋好友全部離去，連續(xù)喧鬧的幾天，終于結(jié)束。晚上，我，母親，妹妹，母子三人坐在屋子里，忽然覺得，這個屋子，一下子冷清了下來，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一下子空曠了下來，時間仿佛靜止了一樣。

我們這才感覺到，家里少了那么一個人，那個人，我們曾厭惡，曾瞧不起，曾覺得他令人心煩。曾和他吵，和他鬧，和他爭論不止。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母親率先開口，打破了屋子里，揮之不去的死亡沉寂。她開始回憶著，父親的種種往事，從他們結(jié)婚時開始說起，說到了我出生，說到了妹妹出生，說到了我們搬了兩次家，怎么蓋的這個新房子。說到了他們?nèi)グ浊f廠子里上班，說到父親辭了工作，跟她商量，自己要養(yǎng)羊。

母親說，父親養(yǎng)羊的六年里，前三年，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不幸，怎么被羊販子欺負，怎么被自己，被村里人瞧不起。母羊要臨產(chǎn)的時候，他晚上就睡在羊圈里，生怕半夜里生小羊，自己不能在母羊身旁照料。后來，他就干脆在羊圈里，搭了個炕，天天睡在羊圈里，與那些羊日夜相伴。

看到那些早產(chǎn)的小羊，生下后就斷了氣，只能被他親手埋葬，他急的掉眼淚，發(fā)誓要好好學(xué)習(xí)養(yǎng)羊的技術(shù)。

母親又說，父親為了鉆研養(yǎng)羊的技術(shù)，買了很多養(yǎng)羊的書。晚上在羊圈里，就讀那些養(yǎng)羊的書。半夜時常起來，給羊添草喂水，照料臨產(chǎn)的母羊。他還關(guān)注了一些內(nèi)蒙古、山東、陜西養(yǎng)羊大戶的快手號，每天聽人家講課，學(xué)習(xí)怎么養(yǎng)羊。

后來，他不斷的淘換劣質(zhì)母羊，更迭優(yōu)質(zhì)母羊，自己培養(yǎng)羊種，定期給羊群打疫苗等等，逐漸總結(jié)出了，如何養(yǎng)羊，如何養(yǎng)好羊的經(jīng)驗和辦法。最后的這三年，他的羊群，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賣給別人的羊，就算是價格比別人貴一些，羊販子們也爭先恐后的要，因為他的羊，膘肥體壯，沒有疾病，品種更純。他開始賺錢，開始有了成就，開始受人尊敬，開始。。。。。。

母親的言語里，不再是對父親的嫌棄，不再是對父親的嘲諷，反而情不自禁的，開始夸贊著父親。

最后，母親終于服了軟，終于說了一句軟話：你爸這輩子，挺能吃苦的，也挺不容易的。。。。。。

我的淚水，早已濕了眼眶，靈魂還未走遠的父親，會聽到這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