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清晨的喧囂尚未完全蘇醒,帶著些許涼意的街道上,食肆的燈火已是溫黃一片。白鳥巖在一間尚算干凈的路邊攤前坐下。樸素的木桌條凳,飄散著蒸騰的熱氣與醬香的樸素。老板娘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鯛魚茶泡飯,配一碟腌漬得恰到好處的蘿卜。
這是最簡單快捷的東瀛式早餐。晶瑩剔透的米飯吸飽了溫潤清雅的昆布柴魚高湯,其上鋪陳著幾片微微炙烤過的鯛魚薄片,香氣質(zhì)樸卻勾人食欲。白鳥巖拿起筷子,動作既非世家公子的刻意優(yōu)雅,也無浪人的粗獷隨意,帶著一種經(jīng)年訓(xùn)練形成的、高效而穩(wěn)定的動作節(jié)奏。食物本身滋味平平,但足以驅(qū)散一夜奔波帶來的淡淡疲憊。
他吃得很快,近乎無聲,唯有咀嚼微音與瓷勺偶爾觸碰碗壁的輕響。食物的暖意順著食道沉入胃袋,驅(qū)散了那份自離開珠世庭院后便縈繞不去的復(fù)雜寒意。他抬眼,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放下碗筷,留下幾枚銅幣,白鳥巖的身影便匯入了漸趨稠密的人流。目標(biāo)明確:東京站。這座于明治末年初建、幾經(jīng)改造后已頗具規(guī)模的交通樞紐,象征著這個帝國新舊交替的勃勃野心。巨大的鋼鐵穹頂下,巨大的空間回響著汽笛的嘶鳴、蒸汽泄壓時尖銳的白噪聲、人力紅帽腳夫的吆喝、以及各地方言口音交織成的嘈雜人聲??諝鈴浡簾?、皮革箱篋和人群的熱膩氣息。
售票窗前長長的隊伍挪動緩慢。輪到白鳥巖時,他聲音清晰:“一張去松明,一等。”語氣沒有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昂貴的票價并未讓他有絲毫猶豫——身為鬼殺隊的柱,金錢從來不是需要優(yōu)先考慮的問題,尤其是當(dāng)關(guān)乎任務(wù)與自身狀態(tài)時。車票是硬紙板印制的,確認(rèn)目的地為北海道松明,車廂等級印著一等字樣。
考慮到接下來三天兩夜都將在這鐵皮“牢籠”中度過,白鳥巖習(xí)慣性地在站前廣場區(qū)域踱步。轉(zhuǎn)悠了一會兒,空氣中煤煙味愈濃,巨大的、裝飾著帝國菊花紋章的黑色鋼鐵車頭拖著長長一串深橄欖綠色的車廂緩緩駛?cè)朐屡_,伴隨著最后一聲汽笛長嘯和更猛烈的蒸汽噴涌。人群瞬間躁動起來。
“開往函館、旭川、松明的班車已抵達(dá)!請大家依次排隊登車!”
廣播聲中,白鳥巖持票,找到一等車廂入口。身著制服、態(tài)度拘謹(jǐn)?shù)拈T童驗過票后,恭敬地為他拉開了沉重的廂門。
踏入一等車廂的瞬間,仿佛跨入了一個與站臺喧嚷截然不同的世界。喧囂被厚實的隔音層與毛絨地毯迅速吞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凝滯的靜謐,只余下車輪碾過鐵軌接縫時規(guī)律性的、輕微的“哐當(dāng)”聲。空氣里是上等皮革、拋光木料和淡淡雪茄煙絲的混合氣息。
車廂的奢華確實與眾不同。寬大的單人軟座沙發(fā),包裹著深紅色的天鵝絨,扶手寬闊光潔,空間極為寬敞,確保了完全的私密性。每個獨立座位都如一個小型包廂,配有可折疊的閱讀燈與小巧的折疊桌板。車廂頂是優(yōu)雅的弧線形,鑲嵌著黃銅裝飾和乳白色磨砂玻璃燈罩。光線柔和均勻地灑下。
當(dāng)白鳥巖落座時,并未掀起太大波瀾。車廂內(nèi)乘客稀少,大約只有十幾位。清一色是社會上層人物:身著剪裁精良、質(zhì)料厚實的深色或條紋三件套西服的紳士,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有的戴著金絲或玳瑁邊眼鏡,正專注地閱讀著《朝日新聞》或厚厚的西洋書籍,指尖偶爾輕叩桌面;幾位穿著和服改裝的洋裝或名貴毛料外套的貴婦人,姿態(tài)端莊,或細(xì)品紅茶,或低聲交談。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也沉淀出一種疏離的威嚴(yán)感。
白鳥巖的進(jìn)入,只是引起了幾道短暫的目光掃視。這些目光平靜、審慎,帶著上流社會慣有的矜持與評估意味。然而,那幾位貴婦人的反應(yīng)卻微妙不同。從白鳥巖走進(jìn)來那一刻起,便有視線黏著在他身上。無可否認(rèn),白鳥巖的容貌氣質(zhì)在人群中如同鶴立雞群。刀削斧鑿般的臉部輪廓帶著青年人的凌厲,偏又揉合了一絲沉靜的冷感;漆黑眼眸在柔和燈光下宛如寒潭,深邃難測;簡單的黑色立領(lǐng)制服式長外套,衣料上乘,剪裁極其合體,勾勒出他精悍挺拔的身姿;隨意垂落的幾縷黑發(fā)掠過額角,更添一份不羈的銳氣。這份年輕、英俊、力量感十足的男性魅力,在一群或已謝頂、或大腹便便、或嚴(yán)肅刻板的中年紳士中間,顯得如此耀眼奪目,如同死水微瀾里投入了一顆璀璨的鉆石。
有兩位年約四旬、保養(yǎng)得宜、妝發(fā)一絲不茍的貴婦人,眼神從最初的驚異迅速轉(zhuǎn)為毫不掩飾的驚艷和熱切。其中一位穿著紫羅蘭色天鵝絨外套、佩戴珍珠項鏈的夫人,嘴角微微勾起,向白鳥巖投來了一個含蓄卻意味深長的微笑,眼神如鉤。另一位身著墨綠色套裙的夫人,則輕輕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動作間不經(jīng)意地將自己側(cè)臉最好看的弧線對著他的方向。
白鳥巖感受到了這些目光。他沒有回避,亦沒有回應(yīng)。他的視線平靜地掃過整個車廂,如同檢閱無關(guān)緊要的靜物,短暫地在那幾位貴婦人身上停留了零點幾秒,便將目光移向窗外。列車緩緩啟動,東京繁雜的屋宇和煙囪迅速后退。他靠向椅背,合上雙眼,仿佛對外界的注目渾然不覺。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場,如同實質(zhì)的屏障,瞬間澆熄了空氣中幾絲剛剛?cè)计鸬臅崦翜囟取D菐孜槐鞠腴_口攀談的貴婦人,見狀只能悻悻然地收回視線,重新回到她們矜持的姿態(tài)中去。
三天兩夜,白鳥巖絕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這種近乎凝固的狀態(tài)——背靠舒適的軟椅,大部分時間閉目養(yǎng)神,偶爾睜眼望向窗外,或在侍者送來餐食時簡單進(jìn)餐。他沒有看書看報,也未加入任何社交對話,仿佛這趟旅程只是一個需要完成的過程環(huán)節(jié)。
車廂內(nèi)的乘客如同走馬燈般輪換。
第二天上午,列車駛過本州島北端接近津輕海峽時,一批新乘客登車,目的地大多是函館或札幌。這時,窗外景致已經(jīng)有了明顯變化。平原被起伏的山巒取代,森林變得更加蒼莽深邃,不再是關(guān)東地區(qū)人工林整齊劃一的感覺。空氣也明顯清冽了起來,能清晰看到口鼻中呼出的白氣。
新上車的幾位乘客身上,清晰地留下了氣候的印記。一位帶著秘書、商人模樣、操著濃厚口音的男人,脫下了在東京時略顯單薄的鼠灰色呢子大衣,露出里面保暖的羊絨馬甲和高領(lǐng)毛衣,他的秘書也裹緊了厚圍巾。另一位帶著家眷的老派鄉(xiāng)紳,全家人都換上了厚實的棉服或呢料和服,幾個孩子臉蛋紅撲撲的。
幾位加入一等車廂的貴婦,她們的穿著也更趨向于御寒。昂貴的水獺皮、貂皮大衣取代了東京流行的輕薄華服外套;精美的刺繡毛領(lǐng)簇?fù)碇男揎椀哪橗嫞缓裰氐氖痔?、圍巾成為?biāo)配。她們的目光落在唯一一位從起點坐到現(xiàn)在的一等艙乘客——白鳥巖身上時,依然帶著興趣,甚至更加大膽地交頭接耳,低聲猜測他的身份和目的地,卻懾于他周身那層無形的堅冰,始終沒人敢真正上前搭訕。
期間,有兩位自詡大膽或自信的女士曾試圖破冰。
第一位是一位約莫三十余歲,頗有風(fēng)情,穿著當(dāng)時最新款剪裁收腰短外套配長裙的女子,在用餐時間后,端著兩杯侍者托盤上的紅茶,儀態(tài)萬方地走到白鳥巖座位旁,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這位先生獨自旅行?漫長的路途,喝杯熱茶解解乏?這紅茶是直接從印度運(yùn)來的上等阿薩姆……”她聲音柔媚,眼神帶著鉤子。
白鳥巖抬眸。那眼神沒有絲毫被打擾的驚訝或羞澀,更沒有男人看到美女主動搭訕應(yīng)有的喜悅。只有平靜,一種穿透骨子的平靜。他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從她的臉,落到她手中遞過來的茶杯上,再回到她的眼睛。僅僅這一眼,就讓那女子嘴角完美的笑容僵了一下,遞茶的手也滯在空中。白鳥巖幾不可察地?fù)u了搖頭,隨即再次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或語言,拒絕得干脆利落,讓那女子尷尬得面頰緋紅,端著茶杯悻悻離開,引來附近其他女客低低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