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1章 主殿（第1頁）

夜幕，如同一桶濃稠的墨汁，沉沉潑灑在萬世極樂教的主殿之上。七重佛塔，這幢盤踞在教區(qū)心臟的龐然巨物，此刻在慘淡月光和塔檐懸掛的碩大暗紅燈籠映襯下，更顯詭譎。暗紅的巨柱支撐著層層飛檐，那些燈籠宛如凝固的血滴，滲出渾濁而病態(tài)的光芒。緊閉的朱漆大門厚如城墻，其上雕刻的蓮花與佛首在紅光中扭曲變形，仿佛在無聲獰笑。濃烈到刺鼻的熏香，帶著一股甜膩腐朽的氣息。

隱于冰冷陰影中的白鳥巖，身形幾乎與石柱的暗紋融為一體。他的感官完全張開，如精密的探針，鎖定著這座不祥之塔唯一的入口。全身肌肉繃緊，精神如同滿弓之弦，隨時準(zhǔn)備射出最致命的一擊。

驀地，塔前那片被燭火與香霧染成妖異橙紅的煙氣，被一行人突兀地撕裂。

前方，兩名身著蓮紋短褂的小廝，各挑一盞與塔檐同色的暗紅燈籠引路，光線昏沉，只夠照亮腳下方寸。隨后，一位裹在奢華蓮紋紗衣中的中年男人踱步而出，面色矜持，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緊接著，兩名健壯的年輕男性架著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xiàn)。

那是一名女孩子。

她的虛弱是肉眼可見的。面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仿佛生命力早已被無情抽干，連呼吸都帶著艱難的顫抖。然而，與這份虛弱形成驚心對比的，是她被精心打扮的模樣。一件嶄新的湖藍色浴衣妥帖地罩在她瘦小的身體上，腰帶系得一絲不茍，顯出幾分畸形的莊重。濕漉漉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顯然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番神圣的“沐浴”，幾縷發(fā)梢還在微微滴著水珠，散發(fā)著與濃烈熏香格格不入的清冽皂角氣息。她的眼神空蒙，幾乎無法聚焦，只是被動地被身旁的男子架著前進。白鳥巖的目光銳利如刀——這女孩不是他先前窺探到的那個牢籠中的少女。她是被提前數(shù)日選中的“祭品”，為即將到來的吞噬早早做了準(zhǔn)備。

他們身后，跟著數(shù)十名衣著簡樸但同樣繡著蓮花標(biāo)記的信徒，表情肅穆，步履整齊，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朝圣儀式。

隊伍緩緩行至主殿門前。小廝分立左右，將燈籠置于兩側(cè)石墩。蓮衣男人微抬下頜，示意之后，便領(lǐng)著架持女孩的兩名年輕男子，踏上了通往緊閉大門的冰冷石階。其余的信徒則被無形的界限分隔在臺階之下，如朝圣的群鳥，齊齊仰首向上望去。

蓮衣男人轉(zhuǎn)過身，面對臺階下那些熱切而呆滯的目光，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蠱惑性的莊嚴(yán)：“虔信的信徒們！”他張開雙臂，寬大的紗衣如蝶翼展開，“今夜，蒙教主慈悲眷顧，舉行賜福法會！此乃天大的殊榮！”他微微側(cè)身，指向身后幾乎站不住的女孩，“這位純潔的靈魂，已被無上教主選中！她將踏入至高圣所，覲見真佛之身！教主大人會聆聽她心中最深的渴求，賜予她——任何她所祈望的恩典！”

“福音！福音！教主慈悲！”

“神跡！神跡降臨了！”

臺階下的信徒們瞬間被點燃，發(fā)出狂熱的歡呼和詠頌，無數(shù)雙眼睛如同聚光的燈盞，死死釘在臺階上那個搖搖欲墜、沐浴熏香的少女身上。那目光中交織著羨慕、渴望、扭曲的虔誠，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影點燃。

人群的狂熱達到頂峰。蓮衣男人滿意地掃視一眼，旋即在萬眾矚目下，用某種特殊的手法在厚重門扉上一按，傳來沉悶的機括聲。那堵仿佛隔絕生死的朱漆巨門，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緩緩向內(nèi)敞開一道深邃的縫隙，濃郁的香霧如浪潮般涌出。蓮衣男人向門內(nèi)做了個手勢，然后率先步入。兩名架著女孩的年輕男子緊隨其后，架著她消失在那片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濃霧與暗紅之中。信徒們的目光貪婪地追隨著，直到大門在身后沉重合攏，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

臺階下的喧囂被瞬間隔絕。白鳥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指尖觸碰到懷中那冰冷的瓷瓶——月隱糖的藥力即將耗盡！時間緊迫。他毫不猶豫，飛快掏出一顆，迅速塞入口中。味道在舌尖化開，帶來一絲冰冷的虛幻感流遍全身。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臺階下那些仍沉浸在狂熱余韻中、對著緊閉大門念念有詞的信徒，他們眼中燃燒的“虔誠”火焰，讓他心底發(fā)出一聲無聲的沉重嘆息。

隨即，趁著大門關(guān)閉后的短暫余響與臺階下信徒尚未完全回神的瞬間，白鳥巖將月隱糖的隱匿之力催發(fā)到極致，身形化作一道比游絲更難察覺的陰影，悄無聲息地貼地滑入那道即將閉合的門縫之中。

厚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后徹底關(guān)死，仿佛隔絕了人間。塔內(nèi)的空氣凝固而粘稠，熏香的濃度陡增數(shù)倍，白得刺眼又甜得發(fā)膩，幾乎令人窒息。只有前方蓮衣男人一行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塔心回響。白鳥巖如同一縷附著在地面上的幽魂，緊緊跟隨著他們盤旋而上的背影，穿過一層又一層供奉著怪異佛像的空曠樓閣。最終，隊伍停在了第六層通往第七層的狹窄樓梯口。

塔內(nèi)的燈光比下面更暗，紅色燈籠的光芒被局限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空氣寂靜得可怕，只剩下沉重的心跳和壓抑的呼吸聲。

在第六層的陰影中，蓮衣男人停下腳步。他示意兩名年輕男子留在原地等候。隨后，他親自俯身，將幾乎脫力的女孩打橫抱起。女孩的腦袋無力地靠在他華麗的紗衣袖子上，像個精致的木偶。那蓮衣男人抱著她，沒有任何停頓，一步踏上了通往頂層七樓的那段極窄的木樓梯，腳步聲在空寂中異常清晰。

第七層的入口，與前六層迥然不同。

狹長的過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行，前方不是廳堂，而是層層疊疊的深紅色紗幔，重重疊疊，仿佛沒有盡頭，組成了一道厚重、窒息、仿佛在脈動的簾幕。蓮衣男人抱著女孩走到紗幕前。這里的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遠處一盞燈透過重重紗幕，映出些微搖曳的紅光。

男人將女孩輕輕放在紗幔前冰冷的地面上。女孩的雙腳觸地，虛軟得差點跌倒，她掙扎著想站穩(wěn)。

“就是這里了，孩子，”蓮衣男人的聲音刻意放得很低緩，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催眠，“無需害怕。獨自走進去，穿過紅紗，敲響門扉。無上的教主就在門后。他會聆聽你的聲音，實現(xiàn)你靈魂深處最真實的祈愿……”他那華麗的紗衣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某種浮華的甲殼。女孩的眼神依舊茫然空洞，只是在聽到“實現(xiàn)祈愿”幾個字時，睫毛似乎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她艱難地吸了口氣，開始嘗試用自己的力量，極其緩慢地向那層層疊疊、深不見底的紅紗深處挪動她虛浮的腳步。

蓮衣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女孩搖搖晃晃的背影一點點沒入那濃稠得如同凝固血漿般的紅色紗幔之中。確定她沒有回頭后，他轉(zhuǎn)身便要臺階離開。

第六層兩個部下的輪廓在樓梯陰影處沉默地等著他。

他不再停留，大步走下樓梯，揮手示意兩名隨從，一同快步離開了這死寂陰森的七重塔頂層。

那厚重的紅紗深處，只有那女孩極其微弱、幾乎被熏香吞噬的腳步聲，還在若有若無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