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館在松明西南方向,五十公里左右,函館的腹地有座函館山。大約一年多前,起初是山腳村莊里幾個老獵人跑來哭告,說是深山里鬧起了‘雪中幽靈’?!苯∷镜恼Z調壓得很低,像是在復述一個被詛咒的傳說,“他們說那根本不是自然的暴風雪。但凡活物膽敢踏入函館山的主峰雪谷,立時就會在晴天白日里憑空刮起狂風暴雪,雪片打得人睜不開眼,冰風冷得能凍進骨頭縫里。最邪門的是,凡是陷在雪霧中的人…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尸體都找不回來?!?/p>
健司頓了頓,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痛色難掩:“我們前后派去五批隊員,從經驗老練的丁級,到最后咬牙賭上的甲級好手…全都一樣?!彼D難地吐出那個結果,“有去無回。這鬼東西,盤踞山腹,像盤踞在一個活著的暴風雪墳墓里。自甲級隊員也失敗后,此任務…便懸置至今?!彼遣紳M老繭的手指劃過同樣懸在函館區(qū)域的另外兩個略新的任務卷軸:“這兩個,也是近幾個月函館城周邊報上來的,一在城外舊船廠,一在近郊亂墳崗。鬼氣猖獗,人心惶惶。”
白鳥巖沉默地聽完,視線掃過這三枚指向函館的毒釘,最終定格在那最陳舊的一枚上?!斑@三個任務,”他的聲音在寂靜壓抑的任務廳里響起,斬釘截鐵,“便交給我吧?!?/p>
這平靜的話語卻如同落進深潭的重石,激起暗潮洶涌!
健司先是一怔,隨即臉上血色褪盡,眉頭擰成了死結:“大人!萬萬不可如此…!”他的聲音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陡然拔高,帶著懇求,“一個函館主峰就兇險至此,吞噬了我們數十好手!如今您要同時接下三個?那里面的可是盤踞年余的積年老鬼??!人力有窮,何至于如此急迫?”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話語里滿是憂慮焦灼。
櫻乃不知是被這決定嚇得還是被健司先生的夸張表現嚇到了,小臉瞬間煞白,剛才那點靠近的勇氣又跑得精光,她情急之下也忘了分寸,小手一把揪住了白鳥巖黑色羽織的袖口,像是怕他下一刻就會消失在眼前去赴死:“白鳥大人!那個雪鬼真的很可怕很可怕的!村子里的人說那東西能喚來整座山的冰雪!您…您別一個人冒險…”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圓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任務廳里其他幾個整理卷宗的隊員也被這動靜吸引,全都屏息凝神地看了過來。
白鳥巖的目光落在揪著自己袖口那只凍得有些發(fā)紅的小手上。那觸感脆弱又溫熱。他并未拂開,只是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地停頓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簾,目光掠過面前急切的健司,掃過櫻乃小臉。
一絲極淡、幾乎轉瞬即逝卻又真實存在的弧度,在他冷峻的唇邊漾開。那并非安撫,而是自信。
“無妨,”他的聲音依舊是那種穿透性的穩(wěn)定低沉,卻奇異地讓任務廳里幾乎凝滯的沉重空氣開始重新流動,“只要實力未達上弦……”他的目光最終落回健司因震撼而微張的雙眼上,那視線如同實質的冰芒,將后者所有的憂慮質疑凍結在原地,“再多的數量,對于柱來說也毫無意義?!逼届o的話語里,蘊藏著不容置疑的、碾壓性的尊嚴與力量。
佐藤健司被這一句話釘在原地,喉嚨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足足過了好幾息,他才猛地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冷氣,臉上的震駭漸漸化作一種恍然的苦笑:“呵…呵呵…”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震落幾根花白的頭發(fā),“糊涂了…糊涂了!怎么就…怎么就忘了您可是柱?。 彼麚u著頭,眼中的擔憂如潮水般退去,終于被一種塵埃落定和深沉的敬畏所取代,“白鳥大人的年紀總讓我覺得您還是個孩子,請恕失言!”
櫻乃一臉懵,怎么剛剛還一臉焦急的健司大人突然換了一副面孔,揪著袖口的小手也下意識地松開了。她仰著小臉,呆呆地看著眼前高大的身影。白鳥大人那平靜的話語,像有魔力一樣,一種更宏大、更堅固的東西開始填充她的感知——那是絕對的信念,是對眼前這個背影近乎盲目的信賴。
……
雪見居的和室內,白鳥巖大致收拾了一下行裝。
他推開門,深冬凜冽的空氣立刻涌入。
庭院里,一個裹著厚厚棉衣的小小身影早已等在那里,腳邊的積雪上印滿了她來回踱步的小小腳印。櫻乃遠遠地一看見他出來,立刻像只笨拙的小雀鳥一樣撲騰著小短腿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停在他身前一步開外。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像是要鼓起全身的勇氣,才在越來越低的寒風中,仰著頭,無比認真地叮囑:
“白鳥大人…雪谷很滑很滑,您走路千萬要小心腳下…!還有…還有…”她的小手在袖口里緊張地捏了捏,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好、用一根細細麻繩捆著的小小布包,雙手捧到胸前,用力往上舉了舉,“這個!是…是我曬的紫藤花干!雖然可能不如白鳥大人平常用的好…但是…但是它香香的…也能驅鬼氣!您帶著…帶著!”她的聲音因為冷風打著顫,帶著點孩子氣的固執(zhí)和無法作假的赤誠擔心,小手舉得高高的,固執(zhí)地堅持著。
白鳥巖低頭看著她舉著的小布包,還有無比堅定的眼神。
風很冷,小丫頭被吹得縮著脖子,連小巧的鼻尖都凍得通紅。那小布包在她微微顫抖的手里,像一株在冰原寒風里倔強昂頭的花苗。
白鳥巖伸出手。他的動作甚至稱不上是接,只是攤開寬大而帶著厚繭的手掌,平靜地放在櫻乃捧起的禮物之下。櫻乃像是完成了某項重大使命般,立刻松手,看著那個輕飄飄的小布包輕輕落入白鳥大人帶著薄繭的掌心,被他攏住。一股暖暖的、干燥的藤花香,似乎在冰寒的風里極淡地飄散開一縷,稍縱即逝。
“……嗯?!卑坐B巖應了一聲,聲音低沉依舊。他將布包收進羽織內側胸前最靠近心口的位置,然后手掌抬起,似乎想揉一揉眼前那顆戴著毛茸茸帽子的發(fā)頂。但動作在半空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終是改變了軌跡,只落到她同樣單薄的右肩上,隔著厚厚的棉服,極其克制地輕輕一按。那是一個純粹屬于柱級戰(zhàn)士,給留守后方的隊員以絕對力量的承諾手勢。
“待著?!卑坐B巖的聲音穿透寒風。兩個字,干脆利落,再無多言。
他沒有回頭,只是側目瞥了一眼肩頭。
將軍立刻發(fā)出穿透力極強的長啼:“呱啊——!”隨即化為一道凌厲的黑影,振翅竄入高天,向著任務卷軸標注的方向,筆直地消失在白霜彌漫的云層之中。
白鳥巖踏出紫藤花之家被積雪半埋的高大門檻,徑直前行。步履沉穩(wěn)有力,深黑的身影融入茫茫雪原。在他身后,櫻乃還保持著仰頭張望的姿態(tài),小小的身影立在門廊的陰影下,像一枚被遺落在巨大雪白畫布上的小小墨點。直到那一點玄色終于在遠處無盡的白與灰中徹底化入凜冽的風雪,完全隱沒在通往函館的茫茫冰道盡頭,她才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