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山風終于被身后低矮丘陵阻隔,狹霧山最后一線青影也徹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際線上。白鳥巖踏下蜿蜒的山道,踏上略顯泥濘的平緩土路,目光掃過兩側(cè)荒涼的田野。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嘶啞的“嘎嘎”聲撕裂了低空的寧靜。
一只渾身羽毛凌亂、帶著長途飛行疲憊的鎹鴉如同利箭般從天邊濃厚的鉛云中鉆出,精準地俯沖而下,懸停在白鳥巖身側(cè)的半空中,奮力撲打著翅膀,將冰冷的空氣攪動起來。
“嘎!橫濱市!橫濱市!前往!前往!消滅惡鬼!嘎——!”將軍的聲音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尖銳,它那雙綠豆大的眼睛死死盯著白鳥巖,傳達著不容置疑的任務(wù)信息。
“橫濱……市?”白鳥巖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遠眺向東南方向。印象中那片天空被濃厚的工業(yè)塵埃和云層覆蓋,隱隱透出不祥的暗沉。此地距那喧囂的港口都市足有上百公里之遙,即便是搭乘如今頗為便捷的蒸汽火車,也需要耗費相當?shù)臅r間?!啊质沁@么遠的地方嗎?”一句淡淡的、幾乎不帶情緒的疑問消散在寒冷的晨風中。
他輕輕舒了口氣,似乎要將肺里積存的山間清冽一并呼出?!跋氩坏诫y得的休息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
下一瞬,白鳥巖的眼神已恢復慣常的銳利與沉靜,仿佛剛才那一絲波動從未存在過。他不再耽擱,身形一動,腳步瞬間加快,沿著土路向最近的城鎮(zhèn)疾行而去。必須盡快抵達火車站。惡鬼的殺戮,從不會因為距離的遙遠或人類的疲倦而有片刻停歇。
。。。。。。
當蒸汽火車那粗獷而疲憊的轟鳴聲最終在橫濱站停下,一股混合著海腥、煤炭粉塵、鐵銹以及密集人類體味的復雜氣息便洶涌地灌入車廂,宣告著這個時代遠東最具活力——也最是光怪陸離——的通商港口,到了。
白鳥巖步下車廂,穿行在巨大而略顯破敗的車站鋼架穹頂之下。站臺上人流如織,衣裝混雜:西裝革履的商人、短褂苦力的搬運工、華服濃妝的藝妓、穿著水手服的學子、衣衫襤褸的乞丐……形形色色的人或匆忙、或茫然地穿梭在巨大的立柱之間,構(gòu)成一幅喧囂、擁擠又充滿某種無序生機的浮世繪。
巨大的蒸汽輪船如鋼鐵怪獸般矗立在港區(qū)碼頭,煙囪噴吐著濃密的黑煙,與城內(nèi)無數(shù)工廠的煙囪噴吐出的煙柱交織在一起,將大片天空染成壓抑的灰黃色。電車在鐵軌上叮叮當當?shù)伛傔^,馬車與新興的汽車在狹窄的街道上爭搶著空間,發(fā)出刺耳的喇叭聲和車夫粗魯?shù)倪汉嚷暋N餮箫L格的磚石建筑與傳統(tǒng)的木造町屋鱗次櫛比,霓虹燈招牌尚未點亮,卻已顯露出商業(yè)街燈紅酒綠的雛形。
這是一個在西方文明的強行沖擊下,正撕裂傳統(tǒng)、野蠻生長的畸形都市。繁華與衰敗共存,奢華與赤貧比鄰。
按照鎹鴉提供的精準信息,白鳥巖并未在繁華喧囂的元町、關(guān)內(nèi)區(qū)域多做停留,而是徑直乘上通往北部的市營電車,穿過那些還殘留著關(guān)東大地震瘡痍痕跡的城區(qū),最終抵達了此行目的地——鶴見區(qū)。
一踏入鶴見區(qū)的街道,空氣便陡然變得粘稠而刺鼻。方才港口和市區(qū)混雜的氣味在這里被一種更為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徹底壓倒:那是堆積如山的生活垃圾和工業(yè)廢料在潮濕空氣中緩慢腐爛發(fā)酵的味道,是廉價煤炭不完全燃燒產(chǎn)生的嗆人煙煤味,是工廠排放廢水中化學品的刺鼻氣味,還有角落里污水橫流、露天糞坑揮發(fā)出的惡臭……它們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的胸口。
目光所及,景象更是觸目驚心。低矮、密集的木板房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墻壁布滿裂縫和霉斑。街道狹窄逼仄,坑洼處積著深黑色的泥漿。與遠處港區(qū)碼頭上高聳的起重機形成諷刺對比的,是這里如同巨大傷疤般匍匐在大地上的工廠區(qū):鋼鐵廠的巨大高爐晝夜不息地噴吐著烈火與濃煙,水泥廠轟鳴的機器攪動起漫天灰白的粉塵,化工廠的管道如扭曲的藤蔓爬滿地面,泄漏出可疑的液體和氣體。沉重的運煤和運渣火車在縱橫交錯的支線上喘息著來回穿梭,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這里是人力被壓榨到極限的地方。衣衫襤褸的工人,面色灰敗如同剛從礦坑里爬出來,拖著疲憊的身軀默默走向巨大的煙囪和廠房。婦女們在低矮的棚屋門前,用渾濁的水搓洗著看不出原色的衣物。更多的孩子,穿著破舊的短衫,光著腳或穿著草鞋在污泥和工業(yè)廢料間奔跑玩耍,臉上、手上沾滿了污跡,只有一雙雙眼睛還亮著——帶著過早面對生存重壓的早熟與懵懂。
貧困,在這里不是抽象的詞語,是空氣里刺鼻的氣味,是腳下污濁的黑泥,是眼中那麻木的疲憊和過早的絕望。而重工業(yè)帶來的剝削、災(zāi)后重建被嚴重忽略以及居住環(huán)境的極端惡劣,更是讓此地成為底層中的底層,一個被遺忘和拋棄的角落,一個天然的、培育絕望與罪惡的溫床。
白鳥巖面無表情地在這些擁擠的街道和小巷中穿行,他腳步不快,仿佛一個偶然迷路的商人,視線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敏銳地掃過每一處角落。他不需要刻意去搜尋,那彌漫在空氣中、混雜在刺鼻工業(yè)氣味之下的,極其微弱卻逃不過他敏銳嗅覺的血腥與尸骸氣息,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指引著他。
目標明確:紫藤花之家。
它在鶴見區(qū)深處,一片因地震形成的廢料堆積場邊緣。當白鳥巖循著氣息靠近時,幾乎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在一片觸目驚心的荒蕪與污穢中,那座不起眼的、顯然是利用廢棄倉庫改建的二層小樓,是唯一的亮色。
庭院被打理得干凈整潔,盡管土壤可能被煤渣污染而并不肥沃,但幾株生命力頑強的紫藤花藤蔓依然倔強地攀爬在木質(zhì)的廊架和圍墻上,雖然已過了盛花期,但殘留的幾串淡紫色花序和翠綠的藤葉,依然頑強地訴說著生存的執(zhí)著。院子里曬著清洗干凈、打著補丁的童裝和被褥。這與周圍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堆積著銹蝕鐵罐和廢棄建材的荒地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一個穿著樸素和服、約莫四十歲上下、面容憔悴卻眼神堅毅的婦人早已等候在院落門口。她似乎早已通過某種渠道得知了他的抵達。見到白鳥巖靠近,她深深地、鄭重地鞠了一躬,抬起頭時,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恐懼、悲傷和如釋重負。
“您終于來了,劍士大人?!彼穆曇魩е鴫阂值念澏叮缤L中飄搖的葦草,“我是花崎奈緒,這處紫藤花之家的看護人?!彼齻?cè)身讓開通往小屋的路,“孩子們……孩子們的情況越來越糟了。請快隨我來?!?/p>
白鳥巖微微頷首,隨她走進簡陋卻異常整潔的小樓??諝庵杏械淖咸倩ㄑ愫拖舅奈兜?,努力抵御著從外面滲入的渾濁空氣。但這并不能驅(qū)散彌漫在屋內(nèi)的另一種氣息——沉重的恐懼。
花崎奈緒引著他來到一間作為臨時辦公室的小屋,關(guān)好門,才強忍著悲痛開口:“從兩個月前開始,鶴見區(qū)特別是我們這附近一帶的貧民窟里,就陸續(xù)有孩子失蹤……起初只是零星一兩個,我們只當是走失或被拐走做工了。但……但這一個月,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失蹤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她的聲音開始劇烈發(fā)抖,眼眶瞬間紅了,“而且,失蹤的孩子,幾乎全是女孩兒!年紀在十歲到十五歲左右!”
白鳥巖沉默地聽著,身體在陰影中如同凝固的石雕,只有眼神變得越發(fā)冰冷銳利。
“我們報了警,警察也來過,在附近轉(zhuǎn)了幾圈就走了,說是……說是底層貧民,孩子亂跑走失或者病死是很平常的事情,讓我們不要大驚小怪……”花崎奈緒的語氣充滿了無力與憤怒,“可是……可是哪有這么集中又這么詭異的失蹤!就在一周前……”她的聲音哽咽了,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落下來,“就在一周前,住在我們這里的,一個叫小惠的十四歲女孩……夜里也……也不見了!就在她睡覺的房間!窗戶是從里面鎖好的!門也沒有被強行破開的痕跡!她就……就那么憑空消失了啊,劍士大人!”
白鳥巖聽完,皺緊了眉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