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43章 凝固的濁氣與無聲的目送（第1頁）

落塵鎮(zhèn)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的濁氣混合著牲口糞便的酸餿和劣質(zhì)炊煙的嗆人味道，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土屋上，壓在每一個蜷縮其中的人心頭。時間如同摻了膠的泥漿，流淌得異常緩慢粘稠。阿寧和王浩像兩只在蛛網(wǎng)邊緣掙扎的飛蟲，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小心翼翼的緊繃感，每一個聲響都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行囊已初具規(guī)模。幾塊硬如礦石、散發(fā)著焦糊與土腥氣的粗糧餅，被破麻布層層包裹，塞在行囊最底層。鼓脹的舊皮囊里裝著煮沸后依舊帶著澀味的渾水，隨著動作發(fā)出輕微的晃蕩聲。兩根削尖的木矛和那把捆著鋒利石片的短棍，被草繩緊緊縛在行囊外側(cè)，露出冰冷的棱角。王浩繪制的那張破紙地圖被反復(fù)折疊，邊緣起毛，小心地塞在貼近胸口的內(nèi)袋里。而最深處，緊貼著阿寧滾燙皮膚的位置，那塊被柔軟破布包裹的琉璃碎片，持續(xù)傳遞著溫潤而執(zhí)拗的搏動。

準(zhǔn)備進(jìn)入最后的、也是最緊張的階段。每一次整理行囊，每一次檢查武器，每一次將粗糙的干糧塞進(jìn)布包，都伴隨著心臟擂鼓般的跳動?？諝饫飶浡旨Z的焦糊味、皮囊的腥膻味、木頭石片的冰冷氣息，以及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臨行前的焦灼。

然而，在這片無形的焦灼漩渦中心，那個佝僂沉默的身影，卻如同一塊亙古不變的礁石。

老周頭依舊每天在固定的時辰，抱著他那張破舊的木桌和油燈，步履蹣跚地走向老槐樹下昏黃渾濁的天光里。他佝僂的脊梁彎得似乎更低了，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他擺好桌子，放好油燈和豁口的粗陶碗，枯瘦的手指敲響醒木。

“梆！梆！”

聲音沉悶依舊，卻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被落塵鎮(zhèn)沉重的濁氣所吞沒。他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講述著“青冥仙尊”劍斬魔云的恢弘，描述著“赤血散人”朽木生芝的奇遇。那些驚心動魄、光怪陸離的故事，從他口中流淌出來，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平靜。渾濁的目光掃過樹下稀稀拉拉、眼神麻木的聽眾，仿佛穿透了他們，落在了更遠(yuǎn)、更虛無的地方。他的講述，不再是為了攥住聽眾的心神換取銅板，更像是一種機(jī)械的、被歲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儀式。

講完，他沉默地收拾東西，步履蹣跚地回來。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板門，濃重的陳舊煙味和草藥氣撲面而來。他徑直走到灶臺邊的小馬扎上坐下，背對著偏屋的方向，枯瘦的手指開始機(jī)械地?fù)芘钐爬锬切┰缫驯洹]有一絲火星的死灰。動作緩慢、專注，仿佛那是世間唯一值得關(guān)注的事情。

阿寧和王浩就在這沉默的背影后，屏住呼吸，進(jìn)行著最后的準(zhǔn)備。阿寧用破布條反復(fù)纏繞木矛的握柄處，試圖增加摩擦力和舒適度，粗糙的布條摩擦木頭發(fā)出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土屋里異常清晰。王浩則拿出那塊刻著“吐納”節(jié)奏的石板，最后一次閉目凝神，按照上面記錄的“優(yōu)化”節(jié)奏進(jìn)行呼吸。

“吸——（默數(shù)1，2，3，4）……屏——（1，2）……呼————（1，2，3，4，5，6）……”

冰冷渾濁的空氣被深深吸入，在胸腔停留，再極其緩慢、綿長地吐出。阿寧努力摒棄雜念，感受著身體深處那種隨著呼吸節(jié)奏而產(chǎn)生的、沉靜的律動。每一次綿長的呼氣，都仿佛將積累的焦灼和恐懼排出體外。褲袋里的琉璃碎片（雖然已藏入行囊深處，但那溫?zé)岬牟珓痈幸琅f清晰）傳來溫和的暖意，與這內(nèi)在的律動和諧共鳴。

然而，就在阿寧沉浸在這短暫的沉靜中，試圖汲取一絲力量時——

他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目光！

一道沉重、冰冷、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目光，穿透了偏屋稀薄的空氣，精準(zhǔn)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落在了他因?yàn)樯铋L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阿寧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了脖子！他下意識地停止了吐納，驚駭?shù)乇犻_眼，猛地扭頭看向灶臺方向！

老周頭依舊佝僂著背，背對著他們，枯瘦的手指依舊在撥弄著冰冷的灰燼。動作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剛才那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只是阿寧的錯覺。

但阿寧無比確信！那不是錯覺！褲袋碎片的位置傳來的溫?zé)岣兴查g變得紊亂，帶著一絲被窺視的驚悸！

王浩也停下了呼吸，破碎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如鷹，死死盯著老周頭那凝固般的背影。他也感受到了！剛才那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籠罩下來，源頭正是那個看似毫無動靜的佝僂身影！

老周頭沒有回頭。他撥弄灰燼的動作依舊緩慢而專注。只有那渾濁的、被油燈光暈涂抹上昏黃陰影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深潭底部淤泥翻涌般的……波動。那波動里沒有好奇，沒有贊許，沒有斥責(zé)，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沉重。仿佛兩個少年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準(zhǔn)備、所有的恐懼和希望，都在他無聲的注視下，纖毫畢現(xiàn)，無所遁形。

這沉默的注視，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像冰冷的鐵水澆在心頭，瞬間凍結(jié)了剛剛因吐納而獲得的那一絲平靜！

阿寧和王浩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理行囊的動作停滯了。焦灼的氣息被更深的寒意取代。土屋里只剩下老周頭枯手指甲刮擦冰冷灰燼的細(xì)微沙沙聲，以及油燈燈芯燃燒時那如同垂死喘息般的微弱噼啪聲。

這無聲的目送，持續(xù)了不知多久。

終于，老周頭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停下了撥弄灰燼的動作。

他枯瘦的手指蜷縮著，放在膝蓋上。佝僂的背影在昏黃的光線下凝固著，仿佛一尊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霜的石像。

然后，他極其艱難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站起了身。

沒有再看他們一眼。chapter_（）;

他佝僂著腰，步履蹣跚地、一步一步，走向主屋深處那片濃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椟S的油燈光暈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暗，隨著他的移動而扭曲變形，最終被那扇低矮的木板門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