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鎮(zhèn)的清晨,天光是一盆永遠(yuǎn)攪不渾的土黃色泥漿,吝嗇地從破窗欞的縫隙里滲進(jìn)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嗆人的塵土味。低矮土屋里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陳舊煙味、草藥氣,以及一種沉甸甸的、如同暴風(fēng)雨前最后寧靜的窒息感。
阿寧和王浩站在主屋冰冷粗糙的泥地上。沉甸甸的行囊勒進(jìn)他們瘦弱的肩膀,削尖的木矛和捆著石片的短棍緊握在手中,冰冷的觸感傳遞著決心,也傳遞著無法抑制的微顫。胸口內(nèi)袋里,那張破紙地圖和那塊溫?zé)岬牧鹆槠o貼著皮膚,搏動著,如同兩顆不安的心臟。他們像兩張被拉滿的弓,繃緊到了極限,等待著最后的釋放,也等待著……審判。
昏黃的油燈放在墻角歪斜的木墩上,火苗跳躍著,發(fā)出細(xì)微的噼啪聲,如同垂死的喘息。灶膛里冰冷的灰燼散發(fā)著草木灰的嗆人氣息。老周頭佝僂著腰,背對著他們,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床邊??菔莸氖种?,依舊如同凝固般,緊緊攥著懷中那卷暗褐色古卷粗糙的卷身。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⒎喊祝直成淆斄训陌櫦y深刻得如同刀刻。他像一尊沉默的石雕,與這土屋、這灰燼、這昏黃的燈光融為一體。
空氣里彌漫的,是昨夜那無聲目送帶來的、幾乎凝固的沉重。是那崩口銹刀倚靠門邊的冰冷警示。是那背對磨刀聲留下的、令人心悸的余韻。
阿寧只覺得喉嚨干得發(fā)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糲的塵土味,刺得肺葉生疼。他看著老周頭那佝僂沉默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決絕猛地沖上鼻尖!褲袋碎片的位置(行囊已背好,但貼身處的溫?zé)岣幸琅f清晰)傳來一陣強(qiáng)烈而滾燙的悸動,如同最后的催促!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沉默了!
“周爺爺!”阿寧的聲音猛地沖口而出,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顧一切的嘶啞和顫抖,瞬間撕裂了土屋死寂的沉默!
那佝僂的背影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如同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顆石子。
阿寧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似乎都沖上了頭頂!他緊緊攥著冰冷的木矛,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聲音因?yàn)榫薮蟮募雍蛪毫Χ胃?、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們……想去望仙坡看看!”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卻又帶來一種奇異的解脫!他死死盯著那個佝僂的背影,等待著雷霆般的斥責(zé),或者那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臨。
旁邊的王浩幾乎在阿寧話音落下的同時,一步踏前!破碎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如同淬火精鋼般的銳利和冷靜,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地補(bǔ)充道,如同給阿寧孤勇的宣言加上理性的注腳: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jī)會!”
“能遇到傳說中的‘仙師’……”
“或者……”王浩的聲音頓了一下,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掃過老周頭緊攥古卷的手,“……找到一絲……能讓我們‘回家’的線索……”
“回家”二字,如同最熾熱的烙鐵,狠狠燙在阿寧日夜思念的心尖上!也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捅開了積壓在心底所有的委屈、迷茫和對歸途的渴望!他的眼眶瞬間紅了,鼻尖酸澀得厲害,幾乎要落下淚來!褲袋里的琉璃碎片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滾燙悸動!
“我們也想試試!”阿寧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無比堅定地重復(fù)著王浩的話尾,像是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吶喊!
“試試”二字,在昏黃的土屋里回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悲壯的孤勇和無畏,也帶著對未知深淵最原始的、無法抑制的探索欲!
土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油燈的火苗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凍結(jié),停止了跳躍。灶膛里冰冷的灰燼氣息混合著濃重的陳舊煙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昏黃的光線里,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在阿寧和王浩面前的光柱中狂亂地飛舞、旋轉(zhuǎn),如同他們此刻激烈翻騰的心緒。
老周頭佝僂的背影,凝固在破木床邊。
他沒有動。沒有轉(zhuǎn)身。甚至沒有一絲呼吸的起伏。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只有那只枯瘦、死死攥著古卷的手,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顫抖了一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嚨酶o,骨節(jié)突出,手背上龜裂的皺紋仿佛要滲出血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阿寧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聲,能感受到王浩同樣緊繃如鐵的呼吸。
終于。
老周頭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了身。
動作慢得仿佛承受著千鈞重負(fù),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呻吟。
昏黃的油燈光線下,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完全顯露出來。渾濁的目光不再低垂,而是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地落在了阿寧和王浩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預(yù)想中的驚愕,沒有滔天的怒意,沒有冰冷的斥責(zé),甚至沒有昨夜那沉重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