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均深吸一口氣,眼神一凜,竟也學著鄭玄的樣子,微微頷首:依晚輩淺見,康成公于此,當會言及
他迅速組織語言,從鄭玄的著作和治學風格出發(fā),闡述己方觀點。
然也,蔡邕接過話頭,目光銳利如鷹,語氣也變得如同鄭玄般嚴謹,康成公于《左傳》用力最勤,其注疏常引杜元凱之說,亦不廢賈逵、服虔之長。若他對你方才對僖公二十四年鄭伯克段于鄢一句的闡釋提出質疑,認為你割裂了經文與傳注的內在聯系,你當如何自辯?
蔡邕甚至模仿了鄭玄在詰問時,習慣性地將身體重心略微移向一側的姿態(tài)。
一場場高強度的模擬辯論,就這樣在靜室內激烈展開。謝均凝神,時而蹙眉,時而眼中精光一閃,竟真的仿佛與鄭玄隔空對話。
他時而引經據典,條分縷析。時而模仿鄭玄的口吻,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權威,反詰回去,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竟也應對得有模有樣。
起初,面對兩位大儒扮演的鄭玄,謝均常常被問得措手不及,啞口無言。
那些刁鉆的角度,嚴密的邏輯,讓他屢屢陷入困境。每一次失敗,都成為他汲取經驗、調整策略的寶貴食糧。他迅速學習著如何在壓力下保持思路清晰,如何尋找對方論證中的縫隙。
就在一次模擬辯論陷入僵局時,謝均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彼時,蔡邕所飾的鄭玄,正就《春秋》中鄭伯克段于鄢一事,引經據典,層層追問,其言辭之犀利,邏輯之嚴密,幾乎將謝均逼入死角。謝均額角已滲出細汗,他搜腸刮肚,試圖從鄭玄的經學體系中尋找反擊的理據,卻發(fā)現對方的論述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圓環(huán),無懈可擊。他引述的每一條鄭玄的觀點,似乎都能被蔡邕扮演的鄭玄用另一條更精妙的鄭玄觀點巧妙化解,甚至反戈一擊。
就在這焦灼之際,他腦中靈光一閃。
他回憶起當年在鄭夫子身邊侍奉時的某個細節(jié)。數年前,他還是個束發(fā)少年,在鄭玄
的書齋中幫忙整理竹簡。一日,一位宿儒前來拜訪,與鄭玄商討《儀禮》中的冠禮細節(jié)。那位宿儒亦是博聞強識,談至興濃,引述《士冠禮》時,將一處描述賓客贊禮的儀節(jié)順序,與鄭玄所考訂的古禮略有顛倒并非核心義理的謬誤,僅僅是行禮次序上的微小偏差,常人甚至難以察覺。
當時,那位宿儒正滔滔不絕地闡述其對冠禮象征意義的理解,鄭玄卻并未立刻就其觀點本身進行辯駁。他只是不疾不徐地停頓片刻,那標志性的、略顯悠長的停頓之后,目光平靜地望向對方,緩緩道:公適才所言,《士冠禮》中贊者之序,恐與古本稍有參差。依玄之見,當先醴賓,后贊冠者,再序賓,如此方合周公之制,禮之序也。
那位宿儒聞言一怔,細思之下,果然是自己記憶偶有疏忽。
待對方認同此節(jié)后,鄭玄方才微微頷首,續(xù)道:至于公所論冠禮之微言大義,玄以為這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先前的主題,繼續(xù)深入探討。
鄭玄此人,一生治學嚴謹,于細微處亦是如此,尤其看重禮與序。在與人辯論經義時,若對方言語稍有疏漏,或是不合乎他所認定的古禮規(guī)矩,例如引文不確、名物指代不清、儀節(jié)次序錯亂等。鄭玄往往不會立刻直接反駁其核心觀點。
他會習慣性地先停下來,不急不躁地指出對方言辭上的失禮或邏輯上的失序。有時是某個字詞的古今異義被混淆,有時是某段經文的引用略去了關鍵的上下文,有時則是論證的步驟跳躍過快,未能完全依循古代理論的推演次序。
這個塵封的記憶片段,此刻卻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謝均的思路。他猛然意識到,方才蔡邕在模仿鄭玄駁斥自己對克段的理解時,為了追求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引用《公羊傳》解釋克字之義時,其語氣雖是鄭玄的,但其對《公羊》某一特定注疏的闡發(fā),為了增強說服力,略微偏離了鄭玄本人在《駁公羊墨守》中更為審慎、強調必以傳證經,以禮代理的周全表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蔡邕自己解讀的傾向,顯得過于強調《公羊》的張大復仇,而忽略了鄭玄通常會兼顧的《左傳》的史實筆法與《穀梁》的禮法精神。這細微的偏離,在鄭玄本人看來,或許就構成了一種闡釋上的失序或對經義理解的失當。
鄭夫子治學,最重名物訓詁,一字之差,則義理千里。他絕不會容忍此等細微之處的含糊其辭,即便這含糊是為了更快地達成辯論的壓制。
這看似是嚴謹持重的表現,對謝均而言,這或許正是一個可以被巧妙利用的突破口。
與此同時,睢陽城將辦圣賢之辯的消息,已飛越重重城郭,傳遍了四面八方。
遠在京師洛陽,乃至舊都長安,無論是太學殿堂,抑或是市井街巷,幾乎是頃刻之間,便被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徹底點燃。
無數寒窗苦讀的士子文人,乍聞此事,激動得心潮澎湃,恨不能肋生雙翼。當下紛紛歸家,一面急急整理行囊,一面四處籌措盤纏,只盼能早日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