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聽罷,雙目微瞇,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他原本準備好的后續(xù)詰問,此刻竟有些無從發(fā)力的感覺。
沉吟片刻,他緩緩點頭,示意對方繼續(xù)。
一墻之隔的梁園內(nèi),謝喬暗暗替謝均捏了一把汗。
蔡邕倒是淡定地捋了捋須,面露深思,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其實,鄭玄在這場辯經(jīng)中可能提出的問題,他們都在那間靜室反復預演過。只要穩(wěn)住心神,按部就班作答,沒有問題的。
顯然,謝均已經(jīng)定神了。
帷幕后的圣人續(xù)道:《公羊》之傳,在于義。三科九旨,微言大義,旨在張三世,存繼絕,舉廢疾,錄小國,內(nèi)諸夏,外夷狄。其言簡,其旨深,乃為《春秋》立法,示褒貶,正綱常。此為其本意,在于義之昭顯。
話音落處,正堂前排幾位治《公羊》的梁國本地宿儒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他們窮盡一生研習《公羊》,對這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
而《左氏》之傳,在于事。長于敘事,詳于制度,備于人事。其文贍,其事博,乃為《春秋》存史,記興衰,明得失。此為其記述之重點,在于事之鋪陳。
謝均的聲音在角器的加持下,更令人信服。
堂中有年輕學子已忍不住想要與同窗交頭接耳,卻在授業(yè)先生的瞪視下連忙垂首噤聲,不敢再造次。
鄭玄眉頭微蹙,接言道:圣人所言《公羊》重義,《左氏》重事,老朽大致認同。然,老朽之惑,正在于此。若《公羊》之義,與《左氏》所載之事,其內(nèi)在情理不能貫通,甚至明顯抵觸,又何以釋天下之疑?
譬如《公羊》,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其義固然可嘉,然《左傳》所載史事,往往揭示其所諱之事,并非全然合乎道義。此等情形,又當如何以《左傳》之例,證《公羊》之微言?強分義事,是否反而割裂了經(jīng)傳本為一體,互為表里之實?
帷幕后沉默了幾息,隨即傳來圣人的回應:汝此問,切中肯綮。若以《左氏》之事,直接比附《公羊》之義,或以《左氏》一事之表象,判斷《公羊》一義之是非,則確有相悖。此非《左氏》之過,亦非《公羊》之失,乃未能明辨事與義之不同層面,及其相處之道也。
此言直指核心,不少人恍然,原來癥結(jié)在此!
書吏筆走龍蛇,奮力記錄,生怕錯過一個字。
鄭玄更是目光一凝,他感到對方正逐步逼近問題的核心。
帷幕后的聲音繼續(xù)道:故而,解此結(jié),關(guān)鍵不在于以事代義,亦非以義廢事,而是當思如何以事證義。
以事證義?鄭玄目光一閃,追問道:圣人之意,莫非是取《左氏》之史,為《公羊》之義作注腳?若如此,則《左氏》之史事,豈非成了《公羊》義理之附庸?倘若《左氏》所載史事繁復,其間曲折與《公羊》所取之單一義理發(fā)生抵牾,又當如何取舍?是以義裁事,強使史事屈從于義理?還是以事限義,令《公羊》微言因史事而有所折中?此中尺度,最難把握。若《左氏》之史事細節(jié),與《公羊》所倡之大義,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有損《公羊》義理之純粹,又何談以事證義?
鄭玄的每一問都切中要害,堂下眾人聽得心潮澎湃,暗道康成先生不愧是一代經(jīng)學大師,這番詰問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
帷幕后,謝均暗自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