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輛半舊的騾車,就從白鹿灘,吱吱呀呀地,駛向了縣城。
車上,坐著兩個人。白景琦,和鹿顯宗。
兩人都沒有說話。白景琦趕著車,目光沉靜地,看著前方那條熟悉的、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官道。鹿顯宗則捧著一個厚厚的、用藍布包裹的冊子,閉目養(yǎng)神。
那冊子里,裝的,不是金銀,也不是狀紙。而是白鹿村這三年來,每一戶人家的田畝產(chǎn)出、人口增減、以及在公倉的借糧還糧記錄。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是他們今天,去跟新縣長,“講道理”的唯一本錢。
縣公署的后堂里,孫縣長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依舊是那身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
“二位,來了?!彼蜌獾?,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縣長大人,”白景琦沒有坐,而是先,對著他,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昨日,我等鄉(xiāng)民,情急之下,多有頂撞,還望大人,海涵?!?/p>
他這一手,叫“先禮后兵”。先把姿態(tài)放低,把場面上的情分,做足了。
孫縣長擺了擺手:“不知者不罪。坐吧。說正事?!?/p>
白景琦這才與鹿顯宗,一同落了座。
“大人,”他開門見山,“草民知道,民國新立,稅賦,是國之根本。我白鹿村上下,絕無抗稅之心。只是,大人昨日頒下的新章程,一畝地,一石二斗的糧稅,對我白鹿村來說,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哦?”孫縣長的眉毛,挑了一下,“白鹿村土地肥沃,又有水渠灌溉,乃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怎么,就承受不起了?”
“大人有所不知?!卑拙扮槐安豢旱卣f道,“富庶,是老黃歷了。我白鹿村,前幾年,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雖靠著全村人勒緊褲腰帶,勉強熬了過來,但早已是元氣大傷。去歲,雖有豐收,但大部分的糧食,都用來,填補了前幾年的虧空?!?/p>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鹿顯宗。
鹿顯宗立刻會意。他站起身,將手里那本厚厚的冊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大人,口說無憑。這,是我白鹿村,這三年來,最真實的家底。還請大人,過目?!?/p>
孫縣長有些意外,接過了那本冊子。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起初,還只是漫不經(jīng)心。但越看,他的臉色,就越是凝重。
那上面,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一筆一筆,最樸實、也最觸目驚心的記錄。
“……光緒二十九年,大旱。王栓家,六口人,全年顆粒無收。于公倉,借糧三石……”
“……光緒三十年,春,時疫。李氏家,婆媳二人,染病。于鹿家藥鋪,賒藥三副……”
“……民國元年,秋。張屠戶家,還清公倉借糧二石,尚欠一石五斗……”
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家,遭了災;哪一戶,借了糧;哪一個娃,因為貧病而夭折……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哪里是一本賬冊?這分明,就是一部血淚史!是一片土地,在一個時代里,最真實的呻吟!
孫縣長看完了最后一頁,他沉默了許久。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兩個,一個沉穩(wěn)如山,一個溫潤如玉的年輕人。他那雙因為年輕而顯得有些銳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動容。
他留過洋,讀過新書,心里,裝著“民主”、“共和”的大道理??伤瑓s從未如此真切地,觸摸到過,這片土地上,最底層的、最真實的脈搏。
“二位……”他的聲音,有些干澀,“本縣長,失察了?!?/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也罷。”他轉過身,像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國事,固然要緊。但這民生,更是國之根本。稅,不能不收。但,也不能,逼死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