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邪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散了眼前的陽光。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銅鈴還在,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連上面凹凸的紋路都清晰可辨——可這“真實(shí)”的觸感,剛才在畫里也感受過。
胖子剛把嘴里的泥土吐干凈,聞言猛地僵住,臉上的笑一點(diǎn)點(diǎn)垮下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又抬頭看解雨臣:“花兒爺,你……你再劃自己一下試試?”
解雨臣挑眉,指尖的細(xì)刃卻沒動。他只是彎腰撿起塊石頭,往遠(yuǎn)處扔去。石頭劃過弧線,落在草叢里發(fā)出“咚”的悶響,驚起兩只飛鳥,撲棱棱地沖向天空,翅膀扇動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絕不是畫里那種戛然而止的虛假。
“石頭落地的聲音有回響,”解雨臣看著飛鳥消失的方向,“畫里的聲音是平的,像貼在紙面上。”
白澤的靈劍不知何時變回了普通長劍,他用劍鞘挑起片落葉。葉片邊緣有蟲蛀的缺口,不規(guī)則的鋸齒歪歪扭扭,葉脈的紋路雜亂卻鮮活——絕不是畫匠能描出來的工整?!澳憧催@葉子,”他把落葉遞給吳邪,“真正的自然,從來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p>
吳邪捏著那片葉子,指尖能摸到葉脈凸起的質(zhì)感,甚至能聞到點(diǎn)淡淡的草木腥氣。可他心里那根弦還繃著,剛才在鎮(zhèn)子里,他也以為烤羊的香味是真的,直到嘗到滿嘴的墨腥。
張起靈突然往前走了兩步,彎腰從地上拔起棵不起眼的小草。草葉上還掛著露珠,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細(xì)碎的光。他把小草遞給吳邪,沒說話,只是眼神示意他看。
吳邪接過來,露珠順著草葉滑下來,滴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帶著點(diǎn)濕意。那點(diǎn)涼意太真實(shí)了,像根細(xì)針,輕輕刺破了心里那層名為“懷疑”的薄膜。
“他娘的,胖爺不管了!”胖子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扯了根草莖叼在嘴里,“真的假的,先躺會兒再說!反正真要還在畫里,它也得給我畫個舒服點(diǎn)的姿勢!”
他說著往地上一滾,把草葉壓得亂七八糟,又故意在泥地上蹭了蹭,看褲子上沾的泥印子會不會像畫里那樣突然消失??赡悄嘤∽泳湍敲搭B固地沾著,帶著濕漉漉的土色,真實(shí)得讓人心安。
解雨臣笑了笑,也找了塊石頭坐下,從包里翻出水壺喝了一口。水流過喉嚨的聲音清晰可聞,他咽下去的時候,還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后對吳邪說:“剛才在畫里,喝水像吞紙漿,現(xiàn)在……是甜的,帶著點(diǎn)山泉水的清冽。”
吳邪也學(xué)著他喝了口,果然,那點(diǎn)清甜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得讓他幾乎想嘆氣。他舉著銅鈴晃了晃,鈴鐺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聲音在林子里蕩開,驚得遠(yuǎn)處又飛起來幾只鳥。
“畫匠畫不出真正的聲音?!卑诐煽吭跇渖希粗鴧切笆掷锏你~鈴,“它能模仿音調(diào),卻仿不了聲音里的‘活氣’。你聽這鈴聲,有回音,有震顫,像水波紋一樣會慢慢散開,畫里的聲音做不到?!?/p>
吳邪看著手里的銅鈴,又看了看身邊的人——胖子在地上哼著跑調(diào)的歌,解雨臣在擦拭他的細(xì)刃,白澤在整理靈劍,張起靈站在不遠(yuǎn)處,望著林海深處,陽光落在他的側(cè)臉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們的動作自然又隨意,沒有畫里那種刻意的“劇情感”,連胖子摳鼻子的樣子,都帶著股活生生的糙勁兒。
風(fēng)又吹過來了,帶著松針的清香,吹得草葉沙沙作響。吳邪深吸一口氣,那股清新的空氣灌滿肺腑,帶著山林特有的濕潤和生機(jī),絕不是畫里那種一成不變的“味道”。
他突然笑了,把銅鈴重新戴回脖子上,貼身藏好。
“管它真的假的,”他往胖子身邊一坐,伸手扯了扯他的褲腳,“先想想晚上吃什么。這次要是再是畫出來的烤全羊,胖爺你就把那畫匠揪出來,讓他給你當(dāng)一輩子廚子?!?/p>
胖子“嘿”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那感情好!讓它天天給胖爺畫肘子,畫烤鴨,畫滿漢全席!”
張起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極淡的笑意。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山下走,步伐沉穩(wěn),每一步都踩在真實(shí)的土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
吳邪跟上去,走在最后。他回頭望了一眼剛才鎮(zhèn)子所在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茂密的樹林,連點(diǎn)痕跡都沒有,仿佛從未有過什么羊肉館,什么翻折的紙面。
他摸了摸胸口的銅鈴,又摸了摸手背上那滴露珠留下的濕意,然后加快腳步,追上前面的人。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只要身邊的人是真的,腳下的路是真的,嘴里的水是甜的,耳邊的風(fēng)是活的……那就夠了。
至于那些藏在暗處的懷疑,就讓它們隨著林間的風(fēng),慢慢散了吧。
畢竟,這人間的鮮活,從來都不需要“證明”。
胖子哼歌的調(diào)子突然卡住,他低頭瞅著自己剛蹭上泥的褲腿——那片土黃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邊緣像被橡皮擦過似的發(fā)虛,最后竟憑空消失了,只留下干凈得過分的布料。
“操。”他聲音發(fā)啞,剛才還覺得真實(shí)的草葉突然變得僵硬,摸上去像硬紙板裁成的,“它……它還在畫。”
吳邪手背上的露珠早已干了,可那點(diǎn)涼絲絲的觸感突然變得像記憶里的幻覺。他猛地晃了晃銅鈴,這次沒等來清脆的響聲,鈴鐺像被灌了鉛,沉甸甸的,連一絲震顫都沒有。
解雨臣手里的水壺“啪”地掉在地上,卻沒摔碎,而是像陷進(jìn)棉花里似的慢慢下沉,壺身沒入地面的部分正在變得透明,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又是那熟悉的宣紙質(zhì)感?!八诟漠?。”他細(xì)刃出鞘,這次刃身映出的景象讓人心頭發(fā)冷,“我們以為的‘真實(shí)’,都是它新添的細(xì)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