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雨季似乎永無止境,纏綿的陰雨將整座山城浸泡在一種黏稠的潮濕與晦暗之中。位于沙坪壩附近一處不起眼的、掛著“慈安療養(yǎng)院”牌子的院落,成了沈驚鴻暫時棲身的巢穴。這里表面上是某位南洋富商捐助的、收治慢性病患的私人機構(gòu),實則是地下黨一處極其隱秘的安全屋和醫(yī)療點。
沈驚鴻躺在二樓一間向陽的病房里,窗外是滴著水的芭蕉葉和灰蒙蒙的天空。比起76號那間充斥著血腥與絕望的牢房,這里干凈、安靜,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新?lián)Q床單的味道,恍若隔世。
他的傷勢依然沉重。高燒雖退,但多處傷口深可見骨,愈合緩慢,加之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酷刑折磨,他的身體虛弱得連獨自下床都異常困難。一位代號“青囊”的、沉默寡言卻醫(yī)術(shù)精湛的同志負責他的治療。
身體的疼痛尚可忍受,最磨人的是內(nèi)心的焦灼。他知道自己得救了,知道林薇安然無恙,甚至知道她在那場風波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老康在接應他時,簡略地告知了他重慶發(fā)生的一切。每每想到林薇為了他,孤身與趙仲明周旋,冒險傳遞證據(jù),甚至險些喪命,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混合著滔天的愛意、無盡的心疼和沉重的愧疚。
“薇薇……”他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這是支撐他在76號地獄里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如今也成了他急于康復的最大動力。他想立刻見到她,確認她真的安好,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訴說那些在生死邊緣積壓了太久的思念與恐懼。
但他也清楚目前的處境。趙仲明雖死,余波未平。戴笠的軍統(tǒng)正在內(nèi)部進行清洗,任何與趙案相關(guān)的人都可能被盯上。林薇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暴露,而他自己,更是從76號魔窟里逃出來的“要犯”,目標太大。組織的紀律和現(xiàn)實的安全考量,都要求他們必須忍耐。
“沈同志,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養(yǎng)傷。”“青囊”醫(yī)生在換藥時,總是用他那沒有太多波瀾的語氣重復這句話,“其他的,組織上會有安排。”
沈驚鴻閉了閉眼,將翻騰的情緒強行壓下。他是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士,懂得克制和等待的重要性。他配合治療,努力進食,哪怕毫無胃口,也強迫自己咽下每一口食物。他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恢復起碼的行動能力。
與此同時,重慶市區(qū),七星崗附近一棟新式公寓樓內(nèi)。
林薇站在窗前,望著樓下濕漉漉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她換上了樸素的陰丹士林布旗袍,剪短了頭發(fā),戴著一副平光眼鏡,氣質(zhì)沉靜了許多,少了幾分之前的明艷,卻多了幾分歷經(jīng)風雨后的堅韌與內(nèi)斂。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蘇梅”,一位從香港避難而來、在本地小學謀得教職的孤身女子。
這處公寓,以及“蘇梅”這個身份,都是組織上為她精心準備的。老康將她從歌樂山接出來后,就直接送到了這里,并交給了她新的證件和必要的活動經(jīng)費。
“這里很安全,鄰居背景相對簡單。”老康交代道,“你暫時在這里安頓下來,熟悉一下環(huán)境和你的新身份。沒有緊急情況,不要主動聯(lián)系我。沈驚鴻同志那邊你不用擔心,他得到了很好的救治,目前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休養(yǎng)。”
林薇點了點頭,她知道這是必要的保護措施。能夠脫離追捕,有一個安身之所,并且知道沈驚鴻安然無恙,她已經(jīng)感激不盡。只是,這種咫尺天涯的隔離感,依舊讓她心中空落落的。
她開始努力適應“蘇梅”的生活。每天去附近的小學教授國文和音樂,課余時間就待在公寓里看書、備課,或者去菜市場購買簡單的食材,自己做飯。她刻意模仿著略帶粵語口音的官話,舉止盡量符合一個普通小學女教師的形象。
生活似乎暫時平靜了下來。但每當夜深人靜,獨自面對這間陌生的公寓時,對沈驚鴻的思念和擔憂便會如潮水般涌來。他的傷到底怎么樣了?會不會留下永久的殘疾?他們什么時候才能見面?
她只能通過老康偶爾留下的、隱藏在報紙廣告欄里的極其隱晦的密碼,來獲取一點關(guān)于外界和沈驚鴻的零星消息。她知道他傷勢在好轉(zhuǎn),知道組織正在評估他們下一步的安排。但這遠遠不夠。
這種等待,比之前在雜貨鋪和山洞時更加煎熬。因為希望就在眼前,卻仿佛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毛玻璃。
慈安療養(yǎng)院。
沈驚鴻的恢復情況比“青囊”醫(yī)生預料的要好。強烈的求生意志和重返戰(zhàn)斗序列的渴望,促使他的身體機能以驚人的速度修復。半個月后,他已經(jīng)可以靠著枕頭坐起來,并能在家人的攙扶下,在房間里緩慢踱步。
這天下午,雨暫時停了,稀薄的陽光透過云層縫隙,勉強照亮了房間。沈驚鴻正靠在床頭,閱讀一份經(jīng)過篩選的舊報紙,試圖從字里行間捕捉外界的信息。
房門被輕輕敲響。
“請進?!鄙蝮@鴻抬起頭。
進來的是老康。他依舊是那副沉穩(wěn)的樣子,但眉宇間似乎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
“康叔?!鄙蝮@鴻放下報紙,試圖坐直身體。
“別動,躺著就好?!崩峡底叩酱策?,打量了一下他的氣色,點了點頭,“恢復得不錯?!?/p>
“都是組織和‘青囊’同志的功勞?!鄙蝮@鴻誠懇地說,隨即迫不及待地問道,“有……她的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