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爐火燃到了最后,只剩下暗紅的余燼,在冰冷的空氣里頑強地散發(fā)著微弱的熱量。油燈的捻子也被撥到了最暗,豆大的光暈勉強照亮矮桌的一角,將蘇建國佝僂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個沉默而疲憊的守護者。
他終于合上了那本厚重艱澀的《機械原理》,布滿血絲的眼睛酸澀得幾乎要睜不開。喉嚨里的鐵銹味依舊濃重,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宣告著精力早已透支。但他沒有立刻吹熄油燈躺下,而是就著那點微弱的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最輕柔的羽毛,拂過這間擁擠、破敗卻承載了他全部世界的過渡房。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墻角。
曉光已經(jīng)睡著了,蜷縮在爐火邊溫暖的草席上,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那條雖然舊卻洗得干干凈凈、被李春燕夜里起來悄悄加厚了棉絮的小被子。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懷里還緊緊抱著那個摔壞了一角、卻被她用彩色膠紙笨拙地貼好的紅色塑料小鋼琴。睡夢中,她偶爾會咂咂嘴,仿佛在回味奶糖的甜味,或者無聲地叫一聲“舅”。她身上那件小花棉襖,肘部已經(jīng)微微磨起了毛邊,但在領(lǐng)口不起眼的地方,一個用同色碎布仔細縫補的、幾乎看不見的補丁,正默默地延長著這件衣服的壽命。那是春燕的手筆。
他的視線微移。
另一面墻角,蘇衛(wèi)民巨大的身軀蜷縮著,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他懷里,像抱著什么寶貝似的,緊緊摟著那本張玉芬送的厚厚畫冊,旁邊散落著幾張畫廢的草稿紙和幾支短禿的鉛筆。即使在睡夢中,他那雙布滿凍裂血口和傷痕的手,也無意識地保持著一種虛握的姿勢,仿佛隨時準備抓起筆,繼續(xù)涂抹他那個光芒萬丈的太陽夢。那些畫材,對這個家來說,是何等奢侈的“補丁”,填補著衛(wèi)民混沌世界里的空白,也艱難地填補著這個家庭對“未來”那遙不可及的想象。
他的目光掃過門邊。
那輛“鐵馬”靜靜地立在陰影里,新?lián)Q的內(nèi)胎讓它看上去不再那么奄奄一息。車身上,幾處重要的連接部位,被蘇衛(wèi)東用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舊鐵皮和鉚釘粗暴卻有效地加固過,像是給這匹老馬打上了幾塊堅硬的“鎧甲”。這些粗糙的補丁,是這個家與外面冰冷世界交換生存物資、踉蹌前行的依靠。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回到手邊。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肘部磨得幾乎透明的舊工裝,此刻正搭在椅背上。肘部,是兩個厚厚的、針腳細密勻稱的深色補丁,牢牢地覆蓋著磨損最嚴重的地方。桌上,那本《機械原理》里,夾著幾頁李春燕用工整字跡梳理的筆記要點,像是一塊塊知識的“補丁”,艱難地填補著他基礎(chǔ)薄弱、學得吃力的部分。旁邊,放著那支深藍色的鋼筆,筆帽上還沾著蘇衛(wèi)東掌心的油污,像一塊沉默的、代表著粗糲關(guān)懷的“補丁”。
蘇建國的目光,就這樣一點點地、逡巡過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他看到的,不再是單一的、令人窒息的貧困和重壓。他看到的是無處不在的“補丁”。
經(jīng)濟的補丁,未來的補丁,知識的補丁,身體的補丁,心靈的補丁…
它們粗糙,它們簡陋,它們捉襟見肘,它們隨時可能被新的困境撕裂。
它們無法讓這個家變得光鮮亮麗,無法瞬間填平債務(wù)的深淵,無法保證下一個冬天一定溫暖,無法驅(qū)散趙鐵軍那遙遠的陰影,也無法確定張老師是否還會回來。chapter_();
但是——
蘇建國深陷的眼窩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領(lǐng)悟,如同緩慢升起的暖流,漸漸盈滿了他幾乎被凍僵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