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國放下斧頭,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在破舊的褲子上蹭了蹭,才極其緩慢地接過那個沉甸甸的瓶子。深陷的眼窩看著瓶子里那四十二顆潔白的小圓片,再看看弟弟那雙布滿漿糊、磨破滲血、指甲縫里全是污垢的手,以及他臉上那毫不作偽的、巨大的驕傲和滿足。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沖上蘇建國的鼻腔,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硬塊堵住。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極其緩慢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嘶啞地應(yīng)道:“…嗯。好?!?/p>
曉光被這邊的動靜吸引,搖搖晃晃地跑過來,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大舅手里的透明瓶子:“白…白豆豆?”
蘇衛(wèi)民立刻蹲下來,紅腫的眼睛興奮地看著曉光,指著瓶子里的鈣片,嘶啞地、無比認真地解釋:“光光…吃!長高高!骨頭…硬!”他笨拙地做了個挺直腰板的動作,又做了個握緊拳頭的姿勢。
曉光似懂非懂,但看到三舅興奮的樣子,也跟著咯咯笑起來,伸出小手指著瓶子:“高高!硬!”
第二天午后,陽光正好。蘇衛(wèi)民照例要去福利廠上工。曉光不知怎么,扯著蘇衛(wèi)民的破褲腿,小嘴里咿咿呀呀:“三舅…去…去…”
蘇建國看著曉光期待的小臉,沉默地點點頭。蘇衛(wèi)民更是高興,嘶啞地應(yīng)著:“光光…去!看…紙盒!”
福利廠那沉悶壓抑的廠房,對曉光來說卻像個新奇的大山洞。她穿著五彩的“百衲衣”,像只鮮艷的小蝴蝶,好奇地跟在蘇衛(wèi)民高大的身影后面。濃烈的漿糊味讓她皺了皺小鼻子,但很快就被蘇衛(wèi)民工作臺上那堆小山般的紙板吸引。
蘇衛(wèi)民在自己的“戰(zhàn)場”上坐下,立刻進入狀態(tài):蘸、刷、對、壓、咔噠…動作專注而有力。曉光就蹲在他腳邊,仰著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三舅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神奇地將兩片紙板“變”成一個方盒子。
她看了一會兒,小臉上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起桌角一塊蘇衛(wèi)民還沒來得及用的紙板邊角料,又學(xué)著蘇衛(wèi)民的樣子,用沾著口水的小手指,笨拙地去蘸旁邊桶里粘稠的漿糊。
“光光…玩?”蘇衛(wèi)民察覺到她的動作,從專注中微微分神,紅腫的眼睛看向曉光,嘶啞地問。
“嗯!幫…三舅!”曉光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認真的模仿。
蘇衛(wèi)民咧開嘴笑了,沒有絲毫阻止的意思,反而把自己剛糊好的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往旁邊推了推,給曉光騰出點地方,嘶啞地說:“好…光光…幫!”
曉光得到了“許可”,更加起勁。她學(xué)著蘇衛(wèi)民的樣子,用小手蘸了漿糊,胡亂抹在自己那塊小紙板上,然后又抓起另一塊小碎片,歪歪扭扭地對上去,小手用力地拍打著,小嘴里還學(xué)著那“咔噠”的聲音。結(jié)果可想而知——兩塊紙板被她拍得粘在一起,卻歪七扭八,漿糊涂得滿手滿紙都是,邊緣還翹著,完全不成形狀。
旁邊的跛腳男人瞥了一眼,嗤笑一聲:“小丫頭片子搗什么亂!凈糟蹋東西!”
蘇衛(wèi)民卻像是沒聽見。他紅腫的眼睛只看著曉光努力“工作”的小臉和她手里那個歪歪扭扭的“作品”。他放下自己剛刷好漿糊的紙板,布滿漿糊的手指,極其笨拙地、輕輕地拂過曉光沾了漿糊的小手背,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笑聲,臉上是毫無保留的、純粹的憨笑。
“光光…棒!”他嘶啞地夸獎著,仿佛曉光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他甚至小心翼翼地將曉光那個歪歪扭扭、沾滿小手指印的“紙盒”拿起來,放在自己那堆方方正正的“堡壘”的最頂端——如同加冕了一枚最獨特的勛章。
曉光看著自己歪扭的作品被放在高高的“山頂”,小臉上立刻綻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拍著小手:“幫…三舅!棒!”
蘇衛(wèi)民看著曉光的笑容,紅腫的眼睛里那點憨厚的笑意更深了。他不再看自己那堆象征著“堡壘”的紙盒山,而是低下頭,繼續(xù)蘸、刷、對、壓、咔噠…動作更加用力,仿佛曉光那句“幫三舅”的夸獎,給了他無窮的力量。那堆方方正正的紙盒,在他無聲的努力下,繼續(xù)沉默而堅定地向上攀升,在充滿漿糊味的沉悶空氣里,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智力受限的男人所能給予的、最厚重質(zhì)樸的愛。
廠房高大的窗戶投下斜長的光柱,光柱里飛舞著細小的塵埃。巨大的紙盒山投下濃重的陰影。陰影里,蘇衛(wèi)民高大佝僂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磐石。而在他腳邊,穿著五彩“百衲衣”的曉光,正對著自己那個歪歪扭扭的“作品”咯咯直笑,像一朵開在磐石陰影旁、沐浴著微光的、頑強而絢麗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