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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間位于老舊居民樓頂層、狹小卻曾給予他唯一安全感的出租屋時,夏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一半。
渾身濕透,衣服緊緊貼著皮膚,冰冷刺骨。左腳踝腫得像個饅頭,一碰就鉆心地疼。從頭到腳裹滿了泥漿,頭發(fā)板結(jié),散發(fā)著一股雨腥混雜著地下墓穴的、令人作嘔的腐朽味兒。他靠在冰涼廉價的鐵皮防盜門上,像一灘爛泥滑坐到門口那層薄薄的、掉了色的塑膠地墊上,連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身體在抖,不是因為冷,而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抑制的顫抖。牙齒咯咯地磕碰著。每一次眨眼,康寧地底那口漆黑棺材、那爆炸的黑色洪流、那枯瘦的手指,就像最清晰的幻燈片一樣反復(fù)閃回在他眼前!那億萬怨魂的冰冷噬咬感似乎還殘留在骨髓里,凍得他血液都快要凝固。
“呼…呼…”他粗重地喘著氣,靠著門板緩了足足十分鐘,才顫抖著從同樣濕透的口袋里摸出鑰匙。鑰匙串在手里嘩啦啦地響,聲音都帶著顫音。摸索著找到鎖孔,插進去,扭動。
“咔噠?!?/p>
門開了條縫。
一股熟悉的、略帶塵土味卻干燥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這股屬于“家”的氣味,平時微不可察,此刻卻像帶著溫度的小手,猛地撕開了包裹在他靈魂上的冰冷恐懼外殼。
夏樹幾乎是滾爬著撞進了屋里,反手“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了門,還哆嗦著把門反鎖了好幾道!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室內(nèi)干燥的空氣,感覺劫后余生的酸澀感混合著巨大的后怕瞬間沖上了眼眶,熱得發(fā)燙。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客廳墻上那面裂了條縫的廉價穿衣鏡里,映出他此刻的尊容——一個剛從泥水里撈出來的災(zāi)民,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烏青,眼窩深陷,布滿了驚魂未定的血絲,渾身濕淋淋往下滴著泥水,狼狽得像條喪家之犬。尤其是那眼神,倉惶、恐懼,像是受驚過度的小獸,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清澈。
恥辱感和恐懼感交織著狠狠鞭撻著他的心臟。
“操!”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低吼了一句,聲音嘶啞干澀。不行,得振作!奶奶還在醫(yī)院,他還得賺錢!
他咬著牙,拖著傷腿,一步步挪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冰冷的濕衣服被粗暴地扯下,扔進角落的水盆。打開噴頭,溫?zé)岬?、甚至有些滾燙的水流沖刷而下,試圖洗去滿身的污穢和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熱水流過冰冷的皮膚,帶來強烈的針刺感和不適,他狠狠打了個哆嗦。
肥皂沫一遍遍涂抹全身,拼命地搓洗,仿佛要將那股子地底帶回來的腐朽陰冷氣息徹底搓掉。
左腳踝腫得更厲害了,熱水沖上去疼得他齜牙咧嘴。他彎腰低頭,忍著疼檢查,青紫發(fā)亮的一大片,皮破的地方被泥水泡得泛白,邊緣已經(jīng)開始滲出微黃的組織液。他草草用冷水沖了沖,翻出破舊的急救箱,找到一瓶快過期的云南白藥噴霧胡亂噴了幾下,又找了條還算干凈的白布條,笨拙地纏了幾圈固定,每一步動作都疼得他直抽冷氣。
溫?zé)岬乃鞑煌_刷著,浴室被蒸汽籠罩。
夏樹閉著眼,努力想把腦子里那些恐怖的畫面清除出去。
然而……
就在這滾燙水流沖刷頭頂,蒸汽氤氳,一切似乎都開始模糊溫暖起來的瞬間——
水流的嘩嘩聲…外面隱隱約約的汽車?yán)嚷暋瓨巧相従拥哪_步聲…
所有的聲音,驟然消失!
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還有…心跳聲。
咚…咚…咚…
心臟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每一下都像擂在自己耳膜上。
緊接著!一股比康寧療養(yǎng)院地下還要純粹、還要濃郁的冰冷怨毒氣息,毫無征兆地穿透了熱水、蒸汽和厚實的瓷磚墻壁,狠狠地,毫無阻礙地,鉆進了他的后脊梁骨!
他全身的汗毛瞬間炸了起來!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恐懼、憤怒、絕望、不甘的、仿佛能凝結(jié)靈魂的滔天惡意,如同無形的冰錐,直插他的腦髓深處!
夏樹猛地睜開眼!
鏡面早已被厚厚的蒸汽覆蓋,一片模糊。只有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捕捉到衛(wèi)生間門口那道慘白色的光線下——
一個模糊的、穿著沾滿污跡和泥水的藍色條紋病號服的佝僂人影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