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的春風掠過荊門州的田野時,總帶著股說不出的滯澀。這一年是癸卯年,天干地支輪轉(zhuǎn)中的一個尋常年份,卻在民間口耳相傳里浸滿了詭異——“癸卯多事,天現(xiàn)異兆”的老話,像陳年老酒般在鄉(xiāng)野間發(fā)酵。街頭巷尾的茶肆里,說書人拍著醒木講得唾沫橫飛:1843年癸卯,洪秀全科舉落榜后創(chuàng)拜上帝教,后來的太平天國攪得天下動蕩;1783年癸卯,大洋彼岸的美國剛打完獨立戰(zhàn)爭,在廢墟上建邦立業(yè),而咱乾隆爺正沉迷于千叟宴的盛景,庫房里的銀子早被下江南的儀仗耗得見底,清朝的國運就從那時悄悄拐了彎。
這般說辭在荊門州更顯真切,因為入夏剛過,一場日全食驟然降臨。那日午時剛過,原本熾烈的太陽忽然被黑影啃噬,天光一點點暗下去,雞犬驚惶地亂竄,孩童嚇得哭著撲進母親懷里。鄉(xiāng)紳們率著族人跪在祠堂前焚香叩拜,老道士披散著頭發(fā)念咒驅(qū)邪,說這是“天垂象,示吉兇”,定是人間有妖邪作祟,惹得上天降警。陰影最濃重時,連遠處的象山都成了模糊的輪廓,空氣里飄著股草木腐爛的腥氣,讓本就因苛捐雜稅而人心惶惶的鄉(xiāng)野,更添了層不祥的陰霾。
田家兄弟對這些傳言向來不甚在意。哥哥田大寶三十出頭,臉上刻著風霜,左手食指缺了半截——那是去年打獵時被野豬獠牙劃的,卻也讓他練出了單手拉弓的絕技;弟弟田二金小五歲,眼神亮得像山澗的清泉,箭法比哥哥更準,能在五十步外射穿銅錢的方孔。父母早亡后,兄弟倆守著三畝薄田過活,農(nóng)閑時就扛著弓箭上山,打來的野兔、山雞要么自己吃,要么拿到鎮(zhèn)上換些油鹽,日子雖清苦,卻也過得踏實。
日食過后第三日,兄弟倆又上山了。前幾日下了場雨,山路濕滑,林子里的蘑菇長得正盛,田二金還撿了半簍香菇,盤算著換些錢給哥哥買塊布做件新褂子。臨近未時,原本晴朗的天忽然變了臉,東南風卷著烏云滾過來,樹葉被吹得“嘩啦啦”響,像是有無數(shù)人在林間跺腳?!案纾掠炅?,咱趕緊下山吧!”田二金收起弓箭,掂了掂背上的獵物——兩只野兔和一只山雞,夠換些東西了。
田大寶剛點頭,就聽見前方的灌木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立刻按住弟弟的肩膀,右手摸向腰間的短刀——這山里有野豬、狼,甚至還有人見過豹子??摄@出來的不是野獸,而是個身著暗紅色道袍的老者,袍子邊角磨得發(fā)毛,卻漿洗得異常干凈,領口繡著一圈奇怪的紋路,像是蜈蚣的百足。老者身形佝僂,臉上布滿褶皺,可眼睛卻亮得驚人,那目光掃過兄弟倆時,帶著股穿透骨髓的寒意,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兩位壯士且慢?!崩险唛_口了,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田大寶握緊短刀,沉聲道:“老丈在此做甚?這山里馬上要下雨,不安全?!崩险哌肿煲恍?,露出幾顆泛黃的牙齒,嘴角竟然咧到了耳根:“老夫在此,正是等你們二位。”田二金皺起眉,他總覺得這老者不對勁——道袍的顏色太暗,像凝固的血,而且這深山老林里,哪來的道士孤身一人?
“等我們?”田大寶警惕地后退半步,“我們與老丈素不相識,有何可等的?”老者往前走了兩步,一股腥氣撲面而來,像是腐爛的樹葉混著蛇蟲的腥味。“老夫有一事相求,”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詭異的光,“懇請二位為我擋一次雷?!边@話一出,田二金“嗤”了一聲:“老丈說笑了,雷聲哪是人能擋的?”
田大寶卻心頭一緊,想起了日食那天老道士的話。他剛要開口拒絕,老者的臉色驟然變了——原本佝僂的身子突然挺直,眼睛里翻出全白的眼仁,嘴里發(fā)出“嘶嘶”的怪響。天空中恰好滾過一聲驚雷,震得樹葉簌簌落下。老者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天空,像是在念誦什么咒語,原本還在遠處的烏云瞬間聚攏過來,雷聲越來越近,像是要砸在頭頂上。
“哥,快跑!”田二金拉了一把哥哥,轉(zhuǎn)身就要往山下沖??梢呀?jīng)晚了,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云層,直直地劈向老者身旁的老槐樹——那樹有合抱粗,枝繁葉茂,被閃電擊中的瞬間,樹干“噼啪”作響,樹皮飛濺,火星立刻竄了起來。老者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身體在火光中扭曲變形,原本的道袍裂開,露出底下黑乎乎的軀體。
田二金回頭瞥了一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火光里,那老者的身形竟然變成了一條兩米多長的大蜈蚣,黑褐色的外殼泛著油光,百足在地上快速蠕動,每一步都留下濕漉漉的痕跡,頭部的觸須像兩根細鞭,在火中不斷揮舞。蜈蚣張開嘴,吐出墨綠色的毒液,落在地上“滋滋”冒煙,燒焦的樹葉氣味里,又多了股刺鼻的腥臭。
“我的娘??!”田大寶只覺得腿肚子發(fā)軟,拉著弟弟就往山下跑。山路濕滑,田二金摔了一跤,膝蓋磕出了血,卻顧不上疼,連滾帶爬地跟著哥哥跑。身后的雷聲還在炸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蜈蚣的嘶鳴聲像鋼針一樣扎進耳朵里,直到跑出山林,看見村口的老槐樹,兄弟倆才敢停下來,扶著樹干大口喘氣,渾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兄弟倆的遭遇像長了翅膀一樣,半天就傳遍了整個村莊。村民們聚集在祠堂前,火把把每個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翱隙ㄊ巧骄魉?!”村東頭的王婆子拍著大腿哭,“那老者就是蜈蚣精變的,要不是打雷劈了它,指不定要禍害多少人!”有人附和著說,前幾日看見山上飄著紅光,還有人說半夜聽見狼嚎,現(xiàn)在想來都是妖邪作祟的征兆。
老族長拄著拐杖,眉頭擰成了疙瘩。他瞥了一眼站在人群角落的田家兄弟,又看了看坐在主位的趙員外,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那山從今往后不許任何人再去,違令者,逐出村莊!”趙員外捻著山羊胡,不咸不淡地開口:“族長說得是,只是這妖邪若沒除干凈,留在山里終究是隱患?!彼@話里有話,眼神掃過田家兄弟時,帶著幾分懷疑——誰知道這兄弟倆是不是和妖邪有勾結?
趙員外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里有幾十畝良田,還開著兩家雜貨鋪,連州府里都有人脈。他向來瞧不上田家兄弟這樣的窮獵戶,平日里說話總是帶著三分傲氣。田大寶聽出了他的意思,卻沒敢反駁——趙家勢大,他們兄弟倆得罪不起。
村里的禁令立了,可平靜只維持了半個月。那天清晨,趙家的管家慌慌張張地跑到祠堂,說趙員外不見了。趙員外前一天說要去山上采些靈芝泡酒,帶著兩個隨從去了后山,可直到天黑都沒回來,隨從也只說看見員外進了林子深處,再后來就找不到人了。
這下村里徹底亂了。趙家動用了所有人力,連州府的捕快都請來了,把后山翻了個底朝天,卻只找到一只趙員外常戴的玉扳指,上面沾著些墨綠色的粘液,聞著和那天蜈蚣精吐出的毒液氣味一樣。捕快們查了幾日沒頭緒,最后只說是“山妖作祟”,草草結案。
趙員外失蹤后,趙家的日子就走了下坡路。他的兒子趙文軒是個留過洋的革新派,穿著洋裝,說著“德先生”“賽先生”,原本就和守舊的父親格格不入。父親失蹤后,他想接管家里的產(chǎn)業(yè),可管家欺他年輕,偷偷轉(zhuǎn)移了不少錢財,雜貨鋪也因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趙文軒不甘心,懷疑父親的失蹤和田家兄弟有關——畢竟那天只有他們見過蜈蚣精,說不定是他們和妖邪勾結,謀奪趙家的財產(chǎn)。
他偷偷找過田家兄弟幾次,田大寶要么避而不見,要么只說那天嚇得魂都沒了,根本沒看清后續(xù)。田二金年輕氣盛,被問得煩了,就懟他:“你爹自己要進山,關我們什么事?有本事你去問蜈蚣精啊!”趙文軒氣得臉色發(fā)白,卻也無可奈何——他沒有任何證據(jù),總不能真去山里找蜈蚣精對質(zhì)。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局越來越亂。沒幾年,清朝就亡了,民國的旗子插遍了荊門州。趙文軒想借著軍閥的勢力重振家業(yè),可那些軍閥只認錢,收了他僅剩的幾畝田產(chǎn),就再也沒了下文。他最后只能帶著母親去了武漢,再也沒回過荊門。
田家兄弟后來再也沒上過山,靠著那三畝田和偶爾幫人打零工過活。田大寶娶了鄰村的寡婦,生了個兒子;田二金卻一直沒成家,有人說他是那天被嚇破了膽,也有人說他是看見過妖邪,怕連累別人。那起雷劈蜈蚣的事,漸漸成了荊門州的民間傳說。每到夏夜,老人們搖著蒲扇,就會給孩子們講起那個故事:“從前有兩個獵戶,在山里遇到了蜈蚣精變的老道,天雷劈下來的時候啊,那蜈蚣精的百足都燒著了……”孩子們嚇得縮起脖子,卻又忍不住追問后續(xù),而故事的結尾,總是那句告誡:“山里的東西不能隨便碰,未知的地方,千萬不要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