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總念叨“餓綠了眼”“悔青了腸”,顏雨此刻才真正參透這兩句土話的深意。人餓到了極致,饑餓就像是把鐵鉗,死死地鉗住了五臟六腑。渾身無力,連呼吸都成了極其費勁的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空蕩蕩的胃袋陣陣絞痛。
在這1959年的初冬,黃土高原的北風(fēng)像發(fā)了瘋的野獸,卷著沙礫打旋兒。顏雨倚著公社麥場的土墻,感覺自己的血肉正被這寒風(fēng)和饑餓一點點風(fēng)干成墻皮般的碎渣。腦子里原本那些雜七雜八的亂思緒,都被胃囊的抽搐攪得粉碎,此刻,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字——餓!這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在腦仁上滋滋作響。
往日的暴脾氣,早被饑餓沖刷得干干凈凈。記工分時保管員少算三個工?懶得爭,爭了又能怎樣,還不是填不飽肚子。生產(chǎn)隊長把稀粥里的地瓜干多撈給相好的?懶得看,看了也改變不了什么。懶得說話,懶得發(fā)怒,懶得思考,懶得胡思亂想,懶得計較什么新仇舊恨,一切在饑餓面前,都變得那么微不足道。
就連平日里最解乏的囫圇覺,如今也成了反復(fù)煎熬的刑具。漫漫長夜,無處覓食,他只能以大瓢大瓢的涼水填飽肚子。剛迷糊片刻,半夜里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起夜小解,最后還被逐漸蘇醒過來的饑餓搞得半夜睡不著覺。肚子里空蕩蕩的,仿佛能聽見風(fēng)在里面呼嘯。
除了饑餓,身體的各種不適也接踵而至。雙眼昏花,看東西總是模模糊糊的;頭腦昏沉,像頂著千斤重?fù)?dān);雙腳綿軟,整個人就像水中的浮萍,隨波逐流,飄來飄去,蕩然無定型。走在路上,感覺隨時都會摔倒。
要說這饑餓到極致的滋味有何妙處?倒也實在。餓到第四日,周身倒生出幾分輕飄的痛快。眼冒金星時看公社的土坯房都泛著翡翠光,腿肚子打著晃卻似踩在棉花堆里游蕩,仿佛進(jìn)入了一種虛幻的夢境。
若說還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五臟廟總唱些不體面的曲兒。咕嚕咕嚕的腸鳴,能驚飛枝頭的老鴰,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喉頭返上的膽汁,酸得人直嘬牙花,那股酸澀的味道,讓他忍不住皺眉。
好不容易靠著睡眠熬過了漫漫長夜,卻躲不過悠長的白日。就算是有大隊召集攤派活兒,譬如到田地?fù)Ц煽莸牡毓涎?,攏到村麥場,用鍘刀扎碎了,用來喂豬喂牛喂羊喂驢。忙活半天,晌午頭兒,大隊伙夫費力端來的大鋁盆里,依舊是清湯寡水。
這日晌午收工哨響,顏雨捧著粗陶碗的手直打顫。說是菜湯,不過是熱氣騰騰的滾水里撒了把地瓜粉,變成了石灰色的清湯,幾片夏天曬干的陳年豆角干在灰白色的湯里載沉載浮,這就算是一道菜了。顏雨仰脖大口喝著這不知道是稀粥還是清水,亦或是點了一丁點兒菜湯的洗碗水,那湯順著喉嚨流下去,卻像是往空磨盤上澆了瓢水,肚腸越發(fā)絞得兇險,似乎在發(fā)出怒吼來表示抗議,可滿肚子還是饑餓,那種空虛感,讓他感到絕望。
“日頭還高著呢?!鄙a(chǎn)隊長敲著搪瓷缸子大聲嚷著,“都給我去西坡?lián)У毓涎?!”顏雨扶著鍘刀,艱難地起身,聽見腰間骨頭咔吧作響,那聲音仿佛在訴說著他身體的疲憊。北風(fēng)掀起補(bǔ)丁摞補(bǔ)丁的棉襖,后脊梁的冷汗結(jié)成冰碴子,寒意瞬間傳遍全身。
所謂的果腹感還沒感覺到,干起活兒來,肚囊里的白水只是一晃蕩兩晃蕩,直晃得人更加眼花繚亂,手腳發(fā)軟,頭皮發(fā)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腳下虛浮,沒有一點力氣。他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地瓜秧,心里一陣發(fā)怵,可又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身體,一步步向前走去,繼續(xù)在這艱苦的歲月里掙扎求生。
鍘刀起落間,顏雨的胳膊酸得像灌了鉛,每一次落下都得咬著牙使勁?;秀遍g,他瞥見生產(chǎn)隊那頭老驢在棚里啃柱子,褐色的牙床磨得木頭渣子簌簌掉,畜生尚能找些東西磨牙充饑,自己這堂堂七尺男兒,倒活得不如牲口。
這喪氣念頭剛冒頭,后腦勺就挨了記硬邦邦的鞋底,疼得他一縮脖子。保管員王二麻子正瞪著銅鈴眼,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磨洋工呢?!鍘個地瓜秧都沒力氣,是等著餓肚子等死???”
顏雨揉著后腦勺不敢吭聲,只能加快手里的動作??蓻]撐多久,肚子里又開始鬧騰。幾泡尿過后,那股空落落的感覺更甚,像是五臟六腑都被掏了個干凈。
腹中無一物,肚子卻還不依不饒地咕嚕嚕叫個不停,聲音大得在空曠的麥場里都能聽見。源源不斷的膽汁往上涌,又苦又澀的滋味從喉嚨一直竄到舌尖,一個勁兒提醒著他該吃東西了。他只能靠猛咽唾沫去壓,可咽了幾口,唾沫就干了,喉嚨里跟冒了煙似的,膽汁依舊往上奔涌,到最后,連眼睛都被這股子苦勁逼得泛出綠光。
當(dāng)顏雨這雙泛綠的眼睛掃過牛棚時,連里頭餓得直啃木樁的老驢都愣了。那驢本來正低著頭,用牙啃著木樁上的碎木屑,瞧見顏雨這副模樣,猛地停了動作,耷拉著耳朵,一雙渾濁的驢眼直勾勾盯著他,像是被他眼里的綠光閃得慌。直到顏雨腳步虛浮地從棚子旁走過,老驢還沒緩過神,依舊愣怔著目送他遠(yuǎn)去。
顏雨之所以目光呆滯,除了餓得發(fā)昏,心里頭還堵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蠡诤陀魫?。他悔自己?dāng)初太任性,跟父親吵了幾句嘴,就賭氣報名來插隊,放著北京城里的日子不過,跑到這鳥不拉屎的賀家溝受這份罪。
更郁悶的是,自己的命怎么就這么背?從高中畢業(yè)到被派來插隊,這幾年光景里,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就沒順過一次。他蹲在田埂上,雙手抱著膝蓋,越想越委屈:自己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啊,沒偷過沒搶過,連踩死只螞蟻都得猶豫半天,怎么老天爺就偏偏盯著他一個人折騰呢!
越想越氣,越氣越惱,胸口像是堵了塊大石頭,悶得他喘不過氣。長久憋著這股子悶氣,連身上的血都像是不流通了,只覺得肚子周圍硬邦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