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恢復(fù)的消息,雖確切內(nèi)容遲遲未到,卻如一陣強勁的風(fēng),迅速吹遍大江南北。就連那“捏把黑土冒油花,插雙筷子也發(fā)芽”的北大荒,都感受到了這股暖春般的氣息。
盡管此時寒氣依舊逼人,可來自北京的知青顏雨,內(nèi)心卻格外興奮。他感覺,回城的日子終于有了盼頭,仿佛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暮色緩緩漫過麥場,二十三個知青圍坐在打谷場的石碾旁?;椟S的煤油燈,燈芯時不時爆出朵燈花,那微弱的光,照亮了顏雨膝頭那本《數(shù)理化自學(xué)叢書》,書皮還特意裹著《紅旗》雜志的封皮,在那個特殊時期,這也是無奈之舉,只為了不那么顯眼。
顏雨喉結(jié)滾動,艱難地咽下?lián)街熎さ母C頭,那干澀的口感讓他眉頭微皺。突然,場院外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只見車斗里堆著的化肥袋上,赫然印著“1977。9”,那幾個數(shù)字,就像有魔力一般,讓他心中一動。
“中央臺廣播了!”會計老周揮舞著半導(dǎo)體,一路小跑沖進場院,電池盒里漏出的電解液,在他袖口暈開一片墨跡,卻絲毫沒有影響他此刻的興奮。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凝固成泥塑,只有顏雨手里的鉛筆“啪嗒”一聲,摔在驗算紙上,那清脆的聲響,驚醒了圈欄里正在反芻的老牛,老牛慢悠悠地抬起頭,似乎也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感到好奇。
然而,熟睡中的顏雨,卻突然被墜入懸崖的夢驚醒。他猛地睜開眼,望著黑洞洞的夜色,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剛才的一幕幕,全都是夢?,F(xiàn)實的冰冷,瞬間將他拉回了殘酷的當(dāng)下。
顏雨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他本就性格木訥,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對他來說更是難如登天。課堂上,老師講的知識就像天書,他怎么努力都理解不了。
回到家,父親那嫌棄的話語更是像一把把刀子,扎在他心上:“趕緊下了學(xué),到廠子里接老子的班賺錢!這么一大家子人伸著脖頸等著口糧呢。你小子這么一個大個子除了造糞,能有啥出息??!”面對父親的數(shù)落,顏雨偏不遂他的愿,默不作聲,只是轉(zhuǎn)身護緊了手里的粗糙碗,低頭猛地扒拉幾口米飯,狼吞虎咽起來,仿佛這樣就能把心中的委屈都咽下去。
可顏雨的倔強,終究沒能讓他把高中撐到畢業(yè)。他上到高三時,學(xué)校便宣布歇業(yè)了?;氐郊覠o所事事的他,很快就被革委會分派到內(nèi)蒙賀家溝插隊落戶。臨行前,父親那一句“這兒子,白養(yǎng)這么大了!”,像一盆冷水,澆透了他的心。
初到內(nèi)蒙,顏雨還天真地覺得,終于逃離了那個天天對自己指手畫腳,看這不順眼看那兒嫌礙事的父親,整個世界仿佛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充滿了未知的可能。
但當(dāng)他歷經(jīng)波折,臥坐了三四天火車,又顛簸了一日的拖拉機,再晃蕩了幾日的地排子車后,眼前的景象讓他徹底傻了眼。滿眼里除了荒涼便是蕭瑟,漫天的黃土中還裹著刺骨的勁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割一般。那一刻,他真想拎著大包袱,立刻逃回家。人生頭一回,他深切地感受到,家是最溫暖的港灣,哪怕每日里聽父親沒完沒了的嘮叨,也總比待在這個不論躲到哪兒都是冷和窮的土山坳強。
更要命的是,一向稀里糊涂慣了的顏雨,突然對時間異常清醒起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他心上刻下一道痕。他能切身體會到時間的煎熬,并且將這份痛苦刻進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讓自己再受一波思念家鄉(xiāng)之苦。
讓顏雨想不到的是,接下來的日子,每一件事對他來說都是巨大的考驗。首先便是饑餓,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饑餓,他永遠都在尋找吃的路途上,可肚子卻永遠填不飽。十六歲的他,個頭還在猛長,身體對食物的需求愈發(fā)強烈。常常是剛剛吃了這頓飯,沒過片刻,干癟的肚子就開始咕嚕嚕亂叫,又要為下一頓吃的發(fā)起愁苦來。
生產(chǎn)隊里的伙食,簡直就是清湯寡水。所謂的飯,不過是摻了一點兒干菜葉和面糊糊的稀薄面湯,那湯稀得能照出人影。顏雨端著碗,看著這所謂的食物,心里滿是無奈,可饑餓讓他別無選擇,只能大口喝下去,試圖欺騙一下饑餓難耐的肚子。然而,這欺騙是如此短暫,過不了片刻,一泡尿便將這虛假的果腹感打回原形,肚子又開始咕咕抗議。
勞作間隙,顏雨總會想盡辦法找吃的。他會刨深地頭,挖掘出一截又一截如甘蔗模樣的細(xì)柳藤來。他小心翼翼地擦干凈上面的土渣渣,就像捧著珍貴的寶物,然后將一截截“假冒”的小甘蔗放在嘴里咀嚼。那滋味并不好受,可他舍不得下咽,像牲口一樣,一直咀嚼到滿嘴里都是白沫水泡,才戀戀不舍地吐掉。路過柿子樹時,他也總會抬頭去尋找,眼睛死死地盯著光禿禿的樹丫杈,盼望著能發(fā)現(xiàn)一個紅彤彤的柿子??尚疫\之神似乎總是躲著他,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有一次,一只烏鴉落在柿子樹的丫杈上,歪著頭,十分厭煩地斜瞥他一眼,隨后揚起黑晶般的脖頸,朝遠方一望,“噶”地一聲刺耳嘶鳴后,雙爪一用力,便如箭一般竄了出去,只留下那枝丫杈在風(fēng)中搖晃。這一幕,和以往數(shù)百次的情形一模一樣。顏雨甚至懷疑,烏鴉是不是真以為自己要捉了它去燒烤。其實,顏雨無數(shù)次在饑餓難耐時,確實有過這樣的念頭,可苦于肚子干癟,渾身沒力氣,也就只能作罷?!拔矣羞@么窮兇極惡?饑餓?我確實是饑餓?!鳖佊晷睦锔拐u著,可此時,他連嘟囔的力氣都沒有了。人餓到極點時,似乎連說話的欲望都被抽走,哪怕一個冷哼,都被軟弱無力的軀殼丟到腦后。
假如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邊躺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俏媚以待;一邊是一鍋熱氣騰騰的窩窩頭。顏雨想都不用想,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奔向那一鍋窩窩頭。哪怕他初來這里時,十分不屑于雜糧窩窩頭,可此刻,在饑餓的折磨下,那窩窩頭對他來說,一定是香甜無比的美食,簡直是“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
顏雨抬頭望了望天空,該死的烏云又開始飄起了雨點兒。對于此刻凄涼的他來說,雨簡直就是最討厭的東西。本來心情就不爽,烏云遮蓋下的光線讓人十分窒息,再被雨水一澆,心里就拔涼拔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