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027章 夏夜驚變（第1頁）

麟德二年的夏夜，長安城被溽熱包裹得嚴嚴實實。白日里喧囂的市井早已沉寂，唯有不知疲倦的蟬鳴，混著護城河畔此起彼伏的蛙聲，織成一張無形而黏膩的網(wǎng)，籠罩著巍峨深沉的大明宮。

紫宸殿內(nèi)，冰鑒里散發(fā)出的絲絲涼意，已然壓不住那從心底里蒸騰上來的焦躁。李治斜倚在榻上，額角貼著浸過冰水的軟巾，試圖緩解那隨著悶熱一同加劇的、熟悉的脹痛。風疾如同潛藏在體內(nèi)的鬼魅，總在這令人窒息的季節(jié)里蠢蠢欲動。他手中雖捏著一份關于安東都護府人事調(diào)動的奏疏，目光卻渙散地投向殿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久久未能移動分毫。

“咳……咳咳……”并非他自己在咳嗽，但那聲音仿佛能穿透重重宮墻，直接響在他的耳畔，那是從麗正殿方向傳來的、屬于太子李弘的、纏綿不去的聲音。這聲音比任何酷暑都更令他煩惡，比任何奏章都更讓他心力交瘁。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因急促而顯得格外清晰的腳步聲。內(nèi)侍省的一名少監(jiān)趨步入內(nèi)，在御前數(shù)步外伏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大家，蓬萊殿方才來人稟報，皇后殿下……似乎發(fā)動了?！?/p>

李治猛地坐直了身體，額上的軟巾滑落也渾然不覺。發(fā)動了？比預產(chǎn)期早了數(shù)日。一股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剛想細問，另一陣更加倉惶的腳步聲幾乎接踵而至。來的是一名東宮內(nèi)侍，臉色在宮燈下顯得慘白，撲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陛下！太子殿下……殿下他方才咳疾加劇，痰中帶血，氣息急促，太醫(yī)令已趕過去了！”

轟隆——

仿佛是為了應和這噩耗，天際驟然滾過一道悶雷，慘白的電光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李治毫無血色的臉。他只覺得那記驚雷不是打在窗外，而是直直劈在了他的顱頂。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zhuǎn)，太陽穴突突直跳，疼痛排山倒海般涌上。

“呃……”他悶哼一聲，手指死死掐住榻沿，指節(jié)泛白。一邊是期盼已久的新生，一邊是危在旦夕的儲君！冰火交織，喜憂同至，這難道就是上天對他這個天子的戲弄嗎？

“陛下！”近侍宦官驚呼著上前攙扶。

李治粗暴地揮開他的手，胸膛劇烈起伏，強忍著眩暈與痛楚，從牙縫里擠出命令：“去……去蓬萊殿！傳朕旨意，太醫(yī)署所有人，都給朕用上十二分的心力！太子若有差池……蓬萊殿若有不順……朕……朕絕不輕饒！”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嘶吼而出，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卻也透著一絲深藏其下的、無能為力的驚惶。

雷聲過后，豆大的雨點終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擊打在宮殿的琉璃瓦上，聲音密集得令人心慌。一場醞釀已久的夏日暴雨，以最猛烈的方式，宣告了它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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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殿內(nèi)，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卻異樣地安靜，只有宮娥端著熱水進出時衣裙摩擦的窸窣聲，以及產(chǎn)床之上，武媚壓抑著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痛吟。

殿外狂風裹挾著雨腥氣，試圖穿過緊閉的窗欞與厚重的簾幔。殿內(nèi)，巨大的冰鑒努力散發(fā)著寒氣，卻驅(qū)不散那彌漫在空氣里的緊張與血氣的微腥。

武媚躺在錦褥之中，額發(fā)已被汗水浸透，黏在光潔的額角。她緊咬著下唇，忍受著一波強過一波的宮縮陣痛。每一次劇痛襲來，她都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卻不肯讓自己發(fā)出失態(tài)的尖叫。

在疼痛的間隙，她的神思有瞬間的飄忽。眼前晃動的燭火，仿佛與多年前那個寒冷徹骨的冬日景象重疊——那時，她也曾躺在產(chǎn)床上，誕下的是一個注定要被犧牲的女兒……安定公主那小小的、冰冷的面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帶來一陣尖銳刺骨的心悸，那痛楚，甚至超過了此刻身體所受的折磨。

但這絲脆弱只存在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她的眼神迅速恢復了清明與銳利，甚至比平素更加深邃，更加堅定。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腹中新生生命的躁動與活力。

這個孩子，不同。

她必須平安降生。這不僅是為李治再添子嗣，穩(wěn)固國本；不僅是為她武媚，在權力之巔再添一份砝碼；這更是對她自己內(nèi)心某種缺憾的填補，是對過往陰影的一種驅(qū)散。這個孩子，將是全新的開始，是她武媚血脈與意志的延續(xù)，絕不能有失。

“殿下，用力！看到頭了！”經(jīng)驗豐富的產(chǎn)婆在她身下急促而沉穩(wěn)地引導著。

武媚閉上眼，將所有雜念摒棄，將所有力量凝聚，遵循著身體最原始的節(jié)奏。殿外雷聲隆隆，雨聲滂沱，而她，正在這風暴之夜，進行著一場無聲卻同樣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

心腹女官靜立在屏風之外，她能清晰地聽到內(nèi)里壓抑的痛呼與產(chǎn)婆沉穩(wěn)的指令，也能感受到殿外那場物理意義上的風暴。她手中捧著一疊預備好的潔凈細布，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東宮的方向。皇后的產(chǎn)期提前，太子的病情偏在此時急轉(zhuǎn)直下……這夏夜驚變，來得太過巧合，也太過兇險。她仿佛能感覺到，整個大明宮，乃至整個帝國的氣運，都在這雷雨交加中，被推上了一個微妙而危險的蹺板之上。

夜，還很長。風暴，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