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頭的杏花,在幾場疏疏落落的春雨后,終究是落盡了。嫩綠的葉片舒展開來,密密匝匝地覆滿了枝頭,在暮春的風(fēng)里搖曳,篩下細(xì)碎而晃動的光斑。官署庭院石階的縫隙間,不知名的野草頑強(qiáng)地探出頭,其中一株小薊,更是挺直了它帶刺的莖稈,在無人關(guān)注的角落,悄然舒展著深綠色的葉片。
狄仁杰手持一份墨跡方干的文書,步履沉穩(wěn)地走出并州官署那略顯幽深的門廊。他剛剛將重新復(fù)核、修正后的王鐵錘一案的判詞與相關(guān)卷宗,呈送至刺史案頭。經(jīng)過數(shù)日不眠不休的查證,他終于找到了關(guān)鍵線索——那所謂的“私鑄兵器”,實則是王鐵錘受趙德明麾下一名已逃逸胥吏脅迫,為其私下打造的一批用于賭博作弊的灌鉛骰子與特制牌九,與“謀逆”、“私造軍械”全然無關(guān)。真正的罪責(zé),當(dāng)由那胥吏及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承擔(dān),而非這被利用的可憐鐵匠。他已據(jù)理力爭,請求刺史重審此案。
午后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驅(qū)散了連日埋首卷宗帶來的陰冷與疲憊。他站在官署門前的石階上,微微瞇起眼,感受著這難得的、帶著草木清氣的暖意。
目光不經(jīng)意地垂下,落在石階縫隙間那株新生的小薊上。纖弱卻堅韌,帶著尖銳的刺,在這人來人往、被無數(shù)官靴踏過的石縫里,倔強(qiáng)地爭取著一線生機(jī)與一方天地。月光雖未至,但其挺立的姿態(tài),已仿佛在預(yù)演著夜露下的風(fēng)骨。
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門吏,提著一盞白日里并未點燃的燈籠,顫巍巍地走過來,臉上帶著恭敬的笑意,欲像往常一樣,為這位深受敬重的法曹參軍引路相送。
狄仁杰卻微笑著擺了擺手,溫言道:“老人家,不必相送。春光正好,某自行回去便是?!?/p>
老門吏依言駐足,目送著他。
狄仁杰不再停留,轉(zhuǎn)身,獨自一人,踏著被春日曬得溫?zé)岬那嗍迓?,緩步融入并州城漸漸喧囂起來的市井煙火氣之中。他的背影在熙攘的人流里并不算起眼,卻自有一股沉靜而堅定的氣度。
他的懷中,揣著那本跟隨他多年的《刑獄札記》。厚厚的冊子又添了新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王鐵錘一案的疑點、查證過程與最終的推斷。最新一頁的墨跡尚未全干,在春日明亮的陽光下,隱約反射著微光。
若有人能于此刻,湊近了細(xì)看那未干的墨跡,或許能在那流動的光澤里,窺見些許扭曲倒映的影像——那并非并州城的街景,也非狄仁杰自己的面容,而是七顆排列成斗狀的、清晰而明亮的星子。
北斗七星,高懸北天,亙古不變,指引方向,亦象征著秩序與法度。
狄仁杰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融入長街盡頭的光影里。他懷中的札記,墨香猶存,那未干的字跡里倒映的星輝,仿佛無聲地昭示著,這位年輕的法曹參軍心中,那片以律法為經(jīng)緯、以真相為星辰的浩瀚夜空,正變得愈發(fā)清晰、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