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議事后
延英殿內(nèi)的檀香尚未散盡,方才一場關(guān)于如何平衡勛貴元老利益與持續(xù)推進《建言十二條》新政的小范圍議論,留下了幾分無形的滯重。幾位參與議事的重臣已躬身退出,殿內(nèi)只余武媚獨自立于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前,背影在燭光下顯得既威儀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孤峭。
勛貴們以“祖制不可輕廢”、“恐傷國本”為由,對新政中涉及考課、稅賦的條目多有抵觸;而新政的推行又勢在必行。這其中的拉鋸,耗費心神。
“婉兒。”武媚并未轉(zhuǎn)身,聲音在空曠的殿中回蕩。
侍立在珠簾陰影處的上官婉兒聞聲,立刻趨步上前,在武媚身后五步處跪伏下來:“臣女在。”
“方才所議,你都聽到了。”武媚緩緩轉(zhuǎn)過身,鳳目落在婉兒低垂的頭頂,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這謙卑的表象,直探內(nèi)里乾坤,“起來回話。說說你的見解,此處無人,但說無妨。”
這是第一次,在天后與重臣議政之后,單獨垂詢她的看法。婉兒心知,這已不再是尋??夹#钦嬲淖稍冋?。她依言起身,卻依舊微躬著身子,目光垂落在地面的金磚縫線上,沉吟了足足三息時間,方才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
“天后圣慮,臣女豈敢妄測。然則,臣女愚見,諸位相公所慮,在于‘穩(wěn)’;新政所求,在于‘進’。二者并非全然對立,或可尋一并行不悖之徑?!?/p>
她微微抬起眼簾,快速掃了一眼武媚的神色,見其并無不悅,才繼續(xù)道:“勛貴元老,乃國之柱石,其體面與尊榮,確需維護。朝廷可明詔嘉獎其過往功勛,賜予虛銜封賞,甚至允其子弟恩蔭入仕之優(yōu)容,此謂‘明賞’,以安其心,全其顏面?!?/p>
話鋒微轉(zhuǎn),她的聲音依舊平和,卻透出幾分冷靜的剖析:“然則,于實利之處,卻需‘暗削’。譬如,考課之法,可對勛貴子弟與其他官員一視同仁,嚴(yán)格循《建言十二條》新規(guī)執(zhí)行,無功不升,有過必罰,堵塞以往憑祖蔭輕易晉升之途。稅賦之政,可明晰田畝、商產(chǎn),嚴(yán)禁其憑借權(quán)勢隱沒戶籍、偷漏國稅,朝廷派干員暗查,一旦發(fā)現(xiàn),嚴(yán)懲不貸,卻不必張揚于天下,只令其知曉朝廷法度之嚴(yán)明即可?!?/p>
她稍稍停頓,讓武媚消化此言,最后總結(jié)道:“如此,表面尊崇依舊,勛貴們得了面子,或可稍減對新政的明面阻撓。而朝廷則悄然收回、或遏制了其部分過于膨脹的實利,新政精髓得以貫徹。此或可稱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策。關(guān)鍵在于,執(zhí)行需隱秘而堅定,賞要賞得風(fēng)光,削要削得無聲。”
婉兒全程未直接指責(zé)任何一方,也未激進地要求徹底打壓勛貴,而是剖析了雙方的核心訴求與底線——勛貴要面子與特權(quán),武媚要推行新政與實質(zhì)權(quán)力——并提出了一條看似折中,實則步步為營,既維護了表面和諧,又實質(zhì)推進了改革的思路。尤其是“明賞暗削”四字,精準(zhǔn)地概括了這種政治平衡術(shù)的精髓。
武媚靜靜地聽著,面上無喜無怒,唯有眼底深處,仿佛有幽潭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層層漣漪。這策略,并非一味剛猛,也非全然退讓,正合她既要推進改革、又需穩(wěn)定局面的心意,甚至比她心中幾個模糊的方案更為清晰、更具操作性。
她看著眼前這個低眉順目、言語謙恭的少女,那纖細的身軀里,竟藏著如此縝密的思慮與對權(quán)力運作的深刻洞察。其眼光之老辣,謀劃之周詳,已遠超尋常謀士。
良久,武媚緩緩吁出一口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明晰:“‘明賞暗削’……你倒是看得透徹?!?/p>
她沒有說采納,也沒有說贊賞,但這句話本身,已然是一種最高程度的認可。她清晰地意識到,此女之才,遠不止于過目不忘的文翰之能,亦不止于梳理文書的機敏,其胸中所蘊藏的政略璇璣,審時度勢的智慧,實乃可遇不可求的瑰寶。
這一刻,上官婉兒在武媚心中的定位,徹底從一個聰慧得用的女官,躍升為了一個值得傾聽、甚至可以倚重的潛在智囊。鳳闕深處,一顆屬于婉兒的政治星辰,正悄然升起,初現(xiàn)璇璣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