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寢殿內(nèi),燈火通明。李弘揉了揉略顯酸澀的眉心,將批閱完畢的最后一卷關(guān)于漕運事務(wù)的奏疏輕輕擱置在已批復(fù)的那一側(cè)。案頭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年輕卻已隱現(xiàn)疲憊的面容。政務(wù)繁重,父皇病體未見起色,都讓他心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他輕輕嘆了口氣,正欲喚內(nèi)侍添些熱湯來驅(qū)散深夜的寒意。
殿門外,傳來細(xì)微的腳步聲。一名低著頭、雙手穩(wěn)穩(wěn)托著紅漆托盤的小宦官碎步而入。托盤上,正是一碗熱氣氤氳、散發(fā)著淡淡藥香和肉香的參雞湯,湯色清亮,是御廚按照太子近日勞神特意準(zhǔn)備的安神補氣湯品。
“殿下,安神湯到了?!毙』鹿俚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緊繃,將托盤小心翼翼地置于李弘案幾一角,垂手躬身,就欲退下。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道青影如鬼魅般自殿內(nèi)巨大的蟠龍柱后閃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殘影。那身影倏忽間便已至小宦官身后,出手如電,手指在其后頸某處輕輕一拂。小宦官連哼都未曾哼出一聲,便雙眼一翻,軟軟地癱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李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猛地站起,案幾被帶動,發(fā)出一聲悶響。他驚疑不定地望向那突然出現(xiàn)的不速之客——只見對方一身尋常內(nèi)侍服飾,面容卻陌生,唯有一雙眼睛,深邃銳利,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威儀和此刻毫不掩飾的急切。
“你是何人?膽敢擅闖東宮!”李弘強自鎮(zhèn)定,厲聲喝道,手已下意識按向腰間,雖然那里并未佩劍。
那“內(nèi)侍”卻不答話,目光如炬,死死鎖定在那碗剛剛送達的參雞湯上。他一個箭步上前,不顧滾燙,伸手便欲去端那湯碗。
“放肆!”李弘又驚又怒。
然而,那“內(nèi)侍”的動作更快。他并未直接飲用,而是目光一掃,瞥見殿角窗臺上有一個小小的粗陶盆,里面養(yǎng)著幾株用于觀賞的翠綠水植,盆沿上,正趴著一只不知何時飛入、此刻正慵懶梳理觸須的夏蟲。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他指尖微彈,一小滴滾燙的湯水,精準(zhǔn)無誤地濺射而出,落入了那粗陶盆的清水中,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滋”響。幾乎是同時,他另一只手已探入懷中,似乎握住了某物。
這一切發(fā)生在呼吸之間。李弘的呵斥聲尚未完全落下,目光下意識地追隨那滴濺落的湯水。
接下來的一幕,讓他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jié)!
那原本在盆沿悠閑趴著的夏蟲,正要振翅欲飛,然而,它的翅膀剛剛展開,細(xì)小的肢體便猛地一陣劇烈抽搐,隨即僵直,如同被無形的線猛地拉扯,“啪”地一聲輕響,直挺挺地掉落入水中,漂浮在水面,一動不動,竟是頃刻斃命!
殿內(nèi)死寂。
李弘瞳孔驟縮,死死盯著水中那只瞬間殞命的小蟲,又猛地抬頭看向那碗依舊熱氣裊裊的參雞湯,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那“內(nèi)侍”此刻才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向李弘。他不再掩飾,伸手在臉上一抹,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被揭下,露出一張俊雅卻帶著風(fēng)霜之色、與李治有五六分相似,但更顯剛毅的面容。他目光沉痛,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弘兒,我乃你皇叔,吳王李恪?!?/p>
李???!那個早在十?dāng)?shù)年前就被父皇下詔賜死、早已成為宮廷禁忌名字的皇叔?李弘如遭雷擊,腦中一片混亂,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難以置信地?fù)u頭:“不…不可能!你早已…”
“當(dāng)年之事,另有隱情。我僥幸得脫,遠(yuǎn)走海外?!崩钽〈驍嗨?,語速極快,目光卻緊緊鎖住李弘震驚失措的眼睛,“現(xiàn)在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你看看這湯!看看那蟲子!若非劇毒,何至于此?下毒者,就在眼前!”他伸手指向地上昏迷的小宦官,“而他背后指使之人,遠(yuǎn)在長安大明宮,正是你的母后,當(dāng)今天后武媚!”
“你胡說!”李弘失聲反駁,聲音卻帶著顫抖。母后…母后怎么會…他無法接受,更不愿相信!
李恪不再多言,俯身在那昏迷的小宦官身上疾點數(shù)下。小宦官悠悠轉(zhuǎn)醒,一睜眼便看到李恪冰冷的目光和李弘蒼白震驚的臉,尤其是看到那碗湯和水中死蟲,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不等逼問,便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哭嚎道:“殿下饒命!殿下饒命??!是…是趙內(nèi)侍逼奴婢做的!他給了奴婢金子,說…說只要把這‘料’放進殿下湯里,事后保奴婢家人富貴…奴婢不知是這等劇毒啊殿下!他說只是讓殿下病一場…奴婢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他一邊哭喊,一邊連連磕頭,額頭上瞬間一片青紫。
人證,物證,俱在眼前。
李弘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案幾邊緣,才勉強站穩(wěn)。他看著磕頭如搗蒜的小宦官,看著水中那抹刺眼的蟲尸,再看向李恪那雙沉痛而篤定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回那碗幾乎要了他性命的參雞湯上。
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
一股鉆心的寒意與巨大的悲慟席卷而來,讓他渾身發(fā)冷,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原來,父皇的放權(quán),母后的“關(guān)愛”,背后隱藏的,竟是如此冰冷刺骨的殺機……
殿內(nèi),只剩下小宦官壓抑的哭泣和李弘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千鈞一發(fā),生死一線,真相以最殘酷的方式,撕開了溫情脈脈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