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120章 冷眼觀生死（第1頁）

大非川化作了人間煉獄，沖天的血腥氣幾乎凝成了實質(zhì)，連高原上凜冽的狂風(fēng)都無法吹散。而在距離這片殺戮場邊緣約兩里外的一處風(fēng)化嚴重的雅丹地貌頂端，幾塊與赤褐色巖石幾乎融為一體的“巨石”之下，隱藏著墨羽西域總負責人石岳和他手下最精銳的觀察小組。

年輕的成員玄乙，緊緊攥著手中的特制銅管窺鏡，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透過鏡片，他能清晰地看到吐蕃騎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唐軍那已然殘破不堪的陣線。他看到唐軍士卒在絕望中揮舞著卷刃的橫刀，看到戰(zhàn)馬哀鳴著倒下，看到一面熟悉的唐字軍旗在拼死揮舞了幾下后，被無數(shù)馬蹄徹底踏碎，湮沒在亂軍之中。更近一些，他甚至能看到一個年輕的唐軍士卒，腹部被長矛刺穿，卻仍徒勞地向著天空伸出手，嘴里似乎在呼喊著什么，然后被后續(xù)涌上的吐蕃兵亂刀分尸。

玄乙的呼吸變得粗重，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放下窺鏡，扭頭看向身旁如同巖石般紋絲不動的石岳，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石頭哥！我們……我們真的就這么看著嗎？哪怕……哪怕只是用弩箭干擾一下那個吐蕃百夫長，或許就能救下那一小隊唐軍……”

石岳沒有轉(zhuǎn)頭，目光依舊透過窺鏡，冷靜地掃描著戰(zhàn)場各個角落，記錄著吐蕃騎兵的突擊節(jié)奏、吐谷渾弓箭手的射擊頻率、以及唐軍陣型崩潰的具體節(jié)點。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玄乙，收起你的惻隱之心。記住元首的嚴令——僅觀察，不參與，保證自身安全。你的任何一點沖動，都可能暴露我們，讓整個西域的網(wǎng)絡(luò)陷入危險。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是記錄者，是觀察者。他們的生死，是唐廷和吐蕃的博弈結(jié)果，與我們無關(guān)?！?/p>

“可是……”玄乙看著遠處又一個唐軍小隊被吞噬，眼睛泛紅，“他們……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

“正因為他們是人，所以我們才更要冷靜?！笔澜K于微微側(cè)過頭，那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霜的眼睛里，是深不見底的平靜，也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疲憊，“記住你加入墨羽時的誓言。我們的使命，是超越一朝一姓的興衰，是為華胥，為更遙遠的未來，積累知識，洞察世情。眼前的慘狀，是數(shù)據(jù)，是教訓(xùn)，是未來可能避免更多慘劇的基石。沉溺于一時的不忍，只會讓我們失去更重要的東西?！?/p>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孩童的哭喊。一小股吐蕃騎兵正在追殺幾個從輜重營逃出來的唐軍眷屬，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腳下一絆，摔倒在地，眼看雪亮的彎刀就要落下。

玄乙?guī)缀跻饋恚忠呀?jīng)按上了腰間的勁弩機括。

“別動！”石岳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鉗，瞬間扼住了他的動作。石岳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按在了玄乙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他無法掙脫。

幾乎在同時，另一名觀察員以極低的聲音報告：“三點方向，吐蕃偵騎五十，正在靠近，距離五百步。”

石岳目光一凜，立刻下令：“收起所有反光器物，深度隱蔽，停止一切記錄，保持絕對靜默！”

幾人如同真正的石頭般，將身體緊緊貼附在巖縫之中，連呼吸都放到最緩。

那名婦人和嬰兒最終未能幸免，哭喊聲戛然而止。吐蕃偵騎的馬蹄聲從他們藏身不遠處的坡下隆隆而過，甚至能聽到馬上騎士用吐蕃語交談的獰笑聲。

直到偵騎遠去，石岳才緩緩松開手。玄乙癱軟在地，大口喘息著，臉上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石岳沒有安慰他，只是重新拿起炭筆和油布，繼續(xù)記錄，筆尖劃過布面的沙沙聲，在死寂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

“補充記錄：吐蕃軍于戰(zhàn)場外圍清剿唐軍潰兵及隨軍民夫，手段酷烈，不留活口。其偵騎活動頻繁，警惕性高。觀察點一度面臨暴露風(fēng)險，已規(guī)避?！?/p>

寫完，他看了一眼仍在微微發(fā)抖的玄乙，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堅定：“記住這種感覺，玄乙。記住無力，記住憤怒，但更要記住我們的身份和使命?；钕氯?，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真實地記錄下來，帶回去。這，就是我們此刻能做，且必須做好的，唯一的事情。”

遠處，大非川的殺戮仍在繼續(xù)，而在這冰冷的觀察點上，一顆年輕的心，正經(jīng)歷著信念與殘酷現(xiàn)實最激烈的碰撞，被迫迅速成熟。墨羽的“冷眼”，并非無情，而是將所有的波瀾，都壓抑在了絕對理智與紀律鑄就的冰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