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賜酺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長安城街巷間殘留的酒氣與萬民稱頌的余音。金吾衛(wèi)撤去了臨時增設的哨卡,酒肆旗亭恢復了往日的營生,只是人們茶余飯后,依舊津津樂道于那七日的狂歡與天家的恩典。然而,在這片看似重歸平靜的表象之下,大明宮深處,權力的空氣卻沉淀得愈發(fā)粘稠。
紫宸殿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空曠寂寥。琉璃宮燈將昏黃的光線投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映出李治獨自徘徊的、略顯佝僂的身影。白日的強撐與慶典的喧鬧抽干了他最后一絲精力。他停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幕,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份關于“乾封”元年首次郊祀安排的奏疏。
成功了么?改元大典隆重圓滿,萬民歡呼,四海皆知。他李治的名字,已然與“乾封”這個象征著他巔峰功業(yè)的年號聯(lián)系在一起??蔀楹危闹袥]有預期中的豪情萬丈,反而被一種更深沉的疲憊與虛空所填滿?那泰山之巔需要內侍攙扶的步履,那祭壇之上中氣不足的祝文,以及……以及鳳輦中那道始終從容、甚至在亞獻時光芒奪目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針刺,在他最志得意滿的時刻,提醒著他某種不堪回首的現(xiàn)實。
“乾封……乾封……”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仿佛想從中汲取力量,卻只覺得舌尖泛起一絲苦澀。這盛大的昭告,這竭盡全力的粉飾,終究掩蓋不了龍椅上那具病體的孱弱,更阻擋不了權力如同沙漏般,不可逆轉地流向那個與他并肩而立的身影。一種被時代洪流裹挾、卻無力主導的悲涼,在這一刻,將他深深淹沒。
與此相對的,是蓬萊殿燭火下的沉靜。武媚并未沉浸在慶典成功的虛浮喜悅中。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一兩心腹宮女在一旁伺候筆墨。案頭堆積的,是更為重要的各地奏報與官員考績記錄。
“賜酺已畢,人心稍安。然,‘乾封’新局,方啟其端?!彼畔轮旃P,對侍立的女官淡然道,目光銳利如常,“陛下需靜養(yǎng),外朝諸事,我等更需盡心,不可使陛下勞神?!?/p>
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地冠冕堂皇,充滿了對帝王的關切與輔政的盡責。但在這背后,是她對局勢越發(fā)清晰的掌控。李治對政務的力不從心,朝臣們悄然轉變的風向,都讓她知道,“二圣”并尊已不再是名義上的口號,而是正在日常政務運作中一步步化為堅實的現(xiàn)實?!扒狻边@個年號,于她而言,是一道完美的屏風,遮蔽了權力轉移過程中可能產生的非議與動蕩,讓她得以在“輔佐”的名義下,更為順暢地織就屬于自己的權力之網。
她或許會拿起一份關于門下省給事中人選的奏請,沉吟片刻,在其上勾勒出屬意的名字;又或許,會仔細審閱一份來自邊境的軍報,思考著如何借此進一步安插親信,將帝國的軍事神經,也逐步納入自己的感知與影響范圍之內。她的每一個決策,都在不動聲色地加深著“鳳隱于乾元之后”這一既成事實。
歷史的洪流奔騰向前,從不為個人的意志停留。麟德三年就此落幕,乾封元年正式開啟。在后世的史官筆下,這或許只是帝王紀年中尋常的一次更迭。但唯有置身于那段時空漩渦中心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看似輝煌的改元,在其盛大的帷幕落下之后,回蕩在帝國權力核心的,并非新時代昂揚的號角,而是一曲舊格局悄然崩解、新秩序潛滋暗長的復雜余音。
乾元之下,龍影困頓,鳳翼已豐。這曲“余音”,注定將繞梁不絕,直至下一個更為劇烈的變奏轟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