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已斂去了夏日的酷烈,變得溫煦而明亮。這一日,皇帝鑾駕出紫微宮,浩浩蕩蕩,直趨長安城北的龍首原。李治與武媚同乘一駕巨大的、裝飾著龍鳳紋飾的玉輅,在精銳禁軍的護衛(wèi)下,登上了這片已然面目全非的土地。
車駕在規(guī)劃中的主殿——含元殿的基址附近停下。李治率先步下玉輅,武媚則在宮婢的攙扶下,隨后而下。甫一落地,帶著塵土氣息的秋風便撲面而來,卷起她宮裝的裙裾與披帛。
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任何人為之震撼。
昔日荒蕪的原野,此刻已被縱橫交錯的路徑、密密麻麻的工棚和堆積如山的建材所覆蓋。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已然拔地而起的、巨大的含元殿夯土臺基。臺基雖尚未覆磚鋪石,但那雄渾的土黃色輪廓,已然如同一條匍匐的巨龍脊背,巍然聳立在龍首原的最高處,展現(xiàn)出一種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數(shù)以千計的民夫工匠,如同附著在巨獸身上的蟻群,正在臺基上下忙碌不休,號子聲、夯土聲、鋸木聲、鑿石聲交織成一片,匯成一股創(chuàng)造與勞作的洪流。
梁孝仁早已率領一眾屬官在此恭候圣駕,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禮,然后側(cè)身引路,為帝后講解工程的進展。
“陛下,娘娘,請看,”梁孝仁指著那巨大的臺基,聲音因激動而略微提高,“此乃含元殿基址,依陛下旨意,規(guī)制遠超舊基。待臺基徹底夯實穩(wěn)固,便可開始砌石、立柱、架梁。依此進度,至遲明年此時,殿宇主體便可初具規(guī)模?!?/p>
他又指向遠處那片正在深挖的區(qū)域:“彼處便是太液池,引水渠道亦在同步開鑿。蓬萊、方丈、瀛洲三島的雛形也已劃定……”
李治負手而立,極目遠眺。他的目光越過眼前繁忙的工地,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那巍峨的含元殿已然落成,殿前雙闕高聳,長長的龍尾道如天梯般延伸;看到了太液池煙波浩渺,三座仙島點綴其間,亭臺樓閣若隱若現(xiàn);看到了萬國使節(jié)、文武百官在這前所未有的宏偉宮殿前,俯首稱臣,山呼萬歲。
一股混合著帝王雄心與創(chuàng)造者喜悅的熱流,在他胸中激蕩。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這座宮殿將如何超越父皇的貞觀偉業(yè),成為他李治時代最輝煌的象征,載入史冊,光耀千秋。他忍不住朗聲笑道:“好!梁卿辛苦了!此宮一成,方顯我大唐氣魄,朕心甚慰!”笑聲在秋日的原野上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志得意滿。
武媚靜靜立于李治身側(cè)半步之后,她的目光同樣掃視著這片宏大的工地,但眼神深處,卻比李治多了幾分冷靜的審視與深沉的計量。她看到的是無數(shù)民夫佝僂的身影,是堆積如山的錢糧消耗,是梁孝仁及其屬官們恭敬表面下可能隱藏的各自心思,是這龐大工程背后牽扯的無數(shù)利益鏈條。
她的視線最終越過正在指點半壁江山的李治,投向更遠處,那龍首原下,長安城郭依稀的輪廓,以及更南方,洛陽的方向。這座正在崛起的宮殿,不僅是李治彰顯功業(yè)的豐碑,更是她未來權力棋局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落子。在這里,她將擁有比洛陽昭陽殿更廣闊的空間,去布局,去經(jīng)營,去編織一張更嚴密、更強大的網(wǎng)。
秋風拂起她鬢角的幾絲散發(fā),她抬手,輕輕將發(fā)絲攏回耳后,動作優(yōu)雅從容。唇邊帶著母儀天下的、合宜的微笑,然而那雙鳳眸之中,卻沉淀著無人能窺盡的幽深與野心。龍首原上,宮影漸形,而屬于她的時代,似乎也正隨著這一磚一瓦的壘砌,悄然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