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三年(公元666年)二月的長安,春寒料峭,尚未完全從泰山封禪那場耗資巨萬、綿延數(shù)月的盛大儀仗所帶來的疲憊中恢復(fù)過來。然而,一道明發(fā)天下的詔書,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再次激起了層層漣漪。
詔書以駢四儷六的華麗辭藻,極力頌揚封禪大典“功高蓋古,德侔上玄”,是“陛下嗣守宗祧,光宅區(qū)夏”的明證。繼而宣布,為“紹休圣緒,永膺景?!?,特改元“乾封”,大赦天下,并賜酺七日,與民同樂。
“乾封”二字,取自“承乾御極,封祀告成”,寓意明確——皇帝秉承天命,登臨絕頂,以成功的封禪大典告慰上天,開啟一個全新的、鼎盛的時代。
消息傳開,長安城內(nèi)頓時一片喧囂。酒肆旗亭被官府允許設(shè)酺,街巷之間彌漫著酒肉香氣,百姓們?yōu)檫@難得的假期與恩賞而歡欣鼓舞,發(fā)自內(nèi)心地歌頌著天子的恩德。在他們眼中,這無疑是皇權(quán)鼎盛、國家富足的象征。
然而,在大明宮深處,那權(quán)力核心的所在,氣氛卻并非全然如此。
紫宸殿內(nèi),炭火燃得極旺,試圖驅(qū)散早春的濕寒。李治身著常服,外罩一件厚重的貂裘,斜倚在御榻之上。他的臉色在殿內(nèi)明亮的燈火下,依舊顯得蒼白而缺乏血色,封禪旅途的勞頓與歸來后未能好好休養(yǎng)的風疾,如同附骨之疽,糾纏不休。
他手中捧著一份剛剛用印的、關(guān)于“乾封”改元慶典具體流程的奏疏,仔細審閱著。偶爾,他會抬起手,用力揉捏著刺痛的額角,眉頭因不適而緊鎖。
“陛下,慶典諸事已按您的意思,務(wù)求隆重周全?!眱?nèi)侍省少監(jiān)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稟報。
“嗯……”李治應(yīng)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疲憊,目光卻未曾離開奏疏,“封禪之功,乃上天庇佑,列祖垂青。此次改元,必要讓天下臣民,皆能感念此番盛事,知朕……知朕之心?!彼脑捳Z中,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堅持。這“乾封”年號,于他而言,不僅是紀年的變更,更是他對自己帝王生涯的一個交代,是他試圖超越父皇陰影、證明自身價值的最后努力。他需要用這盛大的慶典,來掩蓋封禪途中自己力不從心的尷尬,來向冥冥中的太宗皇帝,也向他自己證明,他并非庸主。
與此同時,蓬萊殿中,武媚正臨窗而立。窗外是初綻的嫩柳與含苞的杏花,為肅殺的宮苑帶來一絲生機。她身姿依舊挺拔,面容光潔,與李治的病容形成鮮明對比。聽著尚宮稟報宮外因改元賜酺而萬民歡騰的景象,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
“陛下圣明,改元‘乾封’,正合時宜?!彼D(zhuǎn)過身,語氣平和而肯定,“慶典之事,務(wù)必盡心,不可有絲毫怠慢,需彰顯我大唐氣象,不負陛下告天之功。”
她對此事表現(xiàn)出全力的支持,甚至親自過問某些細節(jié),確保一切盡善盡美,呈現(xiàn)出“二圣”和諧、共治天下的完美圖景。然而,在她那深邃的鳳眸底處,卻是一片冷靜的盤算。她樂見李治沉浸于這種“名分”上的滿足與慶典的虛華之中?;实鄣淖⒁饬Ρ贿@些儀式性的東西所吸引,便能減少對具體政務(wù)的干預(yù),這為她進一步鞏固和延伸自己的權(quán)力提供了絕佳的機會。“乾封”這個年號,在李治看來是功業(yè)的巔峰,在她眼中,卻是一個可以用來穩(wěn)定局面、從容布局的絕佳舞臺。她需要利用這個舞臺,將“二圣”并尊的政治現(xiàn)實,更深地烙印進帝國的肌理之中。
詔告“乾封”,如同一聲洪亮的鐘鳴,響徹長安。然而,在這鐘聲之下,不同的人,卻聽出了截然不同的音調(diào)。有人聽到了皇權(quán)的昭昭宣示,有人,則聽到了更深層權(quán)力格局變動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