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元年的暮春,氣息已然暖融。并州官署院落中的幾株老杏樹,花期早過,繁花落盡,只剩下滿枝嫩綠的新葉在微風中簌簌作響,篩下細碎的光斑。
軍械案雖已了結(jié),兵曹主事趙德明伏法,但官署內(nèi)的文書案牘并未因此減少。狄仁杰依舊埋首于他那間略顯狹窄的值房內(nèi),處理著法曹日常的諸多事務(wù)。此刻,他正在復核一批已由刺史畫諾、即將執(zhí)行流刑的囚犯名冊與案卷。
陽光透過半開的支摘窗,在鋪滿公文的書案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塵埃。狄仁杰執(zhí)筆,一行行審閱著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筆錄、證詞與判詞,神情專注,不時在某些細節(jié)旁以朱筆做出標記。
他的筆尖,正停留在一個名叫“王鐵錘”的囚犯名字上。卷宗記載,此人乃城西一鐵匠,因“盜取官坊鐵料,私鑄兵器”被判流三千里,發(fā)配嶺南。
罪名清晰,證據(jù)(幾件來路不明的粗糙鐵器)確鑿,畫押供狀也似乎完整。
一切看起來并無不妥。
然而,就在狄仁杰的筆尖即將移向下一行,準備勾畫確認時,他的動作卻猛地頓住了。
一只青蠅,不知從何處飛來,振動著發(fā)出細微嗡鳴的翅膀,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卷宗上“王鐵錘”這個名字的旁邊。它并未立刻飛走,反而在那墨字旁來回爬動了幾下,搓動著前足,仿佛那名字上沾染了什么吸引它的東西。
狄仁杰的目光,驟然凝聚在那只停滯的青蠅之上。
青蠅……止于棘木?《詩經(jīng)》有云:“營營青蠅,止于樊?!焙笫莱R郧嘞売髯嬝∪?,或指污穢不祥之事。此刻,這只青蠅偏偏停留在這個即將流放千里的鐵匠名字旁,是巧合,還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暗示?
他沒有驅(qū)趕那只青蠅,只是靜靜地觀察著。心中那份屬于執(zhí)法者的敏銳直覺,被這微不足道的小蟲悄然撥動。
他重新拿起這份關(guān)于王鐵錘的卷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仔細地,逐字逐句地重新審閱。供狀上的畫押指模,略顯凌亂,似乎帶著一種倉促與不甘。證物清單上列出的幾件鐵器,描述含糊,只說是“形制可疑,似為兵器胚子”。
沉吟片刻,狄仁杰放下卷宗,起身走到值房門口,喚來一名值守的獄卒。
“去查一下,”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波瀾,“那個叫王鐵錘的鐵匠,入獄前,除了經(jīng)營鐵匠鋪,可還曾為城中哪位官員或吏員的府邸,做過活計?哪怕是打造幾件門窗、修補些尋常鐵器之類的小事,也需問明?!?/p>
獄卒雖有些不解,但見狄仁杰神色嚴肅,不敢怠慢,連忙領(lǐng)命而去。
值房內(nèi)重歸寂靜,只剩下窗外杏葉的摩挲聲。那只青蠅,不知何時已悄然飛走。
狄仁杰坐回案前,卻沒有繼續(xù)處理其他公文。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王鐵錘的卷宗上,手指無意識地在“盜取官坊鐵料”幾字上輕輕敲擊著。
趙德明剛剛伏法,其勢力雖被鏟除,但難保沒有余孽或是與之相關(guān)的利益網(wǎng)絡(luò)尚未清理干凈。這個鐵匠,判罪流放的時間點如此巧合,罪名又涉及“私鑄兵器”這等敏感之事,與剛剛了結(jié)的軍械案隱隱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而那只恰巧停留的青蠅……
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愈發(fā)濃重。
當夜,值房的燈火,又一次徹夜未熄。
跳動的火苗,將狄仁杰伏案沉思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墻壁上。他面前攤開的,不僅僅是王鐵錘的卷宗,還有從刑房調(diào)來的杖刑記錄,從戶曹調(diào)來的王鐵匠鋪近年的稅賦繳納情況,甚至還有幾份與趙德明有過往來、但未被深究的底層胥吏的檔案。
而在案頭一角,那部厚重的《貞觀律》被翻至“誣告反坐”的篇章,雪白的紙頁在燈下反射著微光,仿佛在無聲地警示著,刑罰之劍,既需斬向罪惡,也需護衛(wèi)無辜,不容絲毫的偏頗與污穢。
夜色深沉,并州官署的這間小小值房,如同風暴眼中那片刻的寧靜,正在醞釀著一場新的、關(guān)乎正義與真相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