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5章 高校（第1頁）

2012年我考進江城師范學(xué)院時，校本部還留著一片沒拆完的老建筑。其中最扎眼的是三號教學(xué)樓，紅磚墻被雨水浸得發(fā)黑，每層走廊盡頭都對著一棵半枯的懸鈴木，風(fēng)一吹，枯葉刮在鐵窗欞上，像有人用指甲輕輕撓。報到那天導(dǎo)員特意叮囑，晚上十點后別往三號樓去，尤其別靠近四樓的402教室——這話沒頭沒尾，卻讓我想起臨行前奶奶塞的那包朱砂，說高校多建在老墳崗上，年輕人火氣盛，也得防著些陰邪。

我學(xué)的是歷史專業(yè)，大三上學(xué)期有門《文獻?？薄返倪x修課，偏偏安排在三號樓四樓的401教室。第一次上課是個周三傍晚，天陰得厲害，剛過六點樓道里就暗了下來。老舊的聲控?zé)魰r好時壞，走在走廊上，腳步聲落下去，只有自己的回音在空蕩蕩的樓道里撞，撞得人后頸發(fā)緊。401教室門是松的，一推就發(fā)出“吱呀”一聲，里頭已經(jīng)坐了七八個同學(xué)，都低著頭玩手機，沒人說話，連翻書的聲音都沒有，只有窗外懸鈴木的影子在黑板上晃來晃去，像團散不開的霧。

課上到一半，窗外下起了小雨。講臺上的老教授突然停了下來，目光掃過教室后門，眉頭皺了皺，說“后面的同學(xué)別靠著門站，風(fēng)大”?？晌一仡^看了三次，后門空蕩蕩的，只有門簾被風(fēng)吹得輕輕飄。下課時教授收拾講義，特意走到我身邊，指了指我桌角的水杯，聲音壓得很低：“以后別用玻璃杯子，裝溫水，別喝涼的?！蔽耶?dāng)時沒在意，只當(dāng)是老教授關(guān)心學(xué)生，直到一周后的第二次課，才知道這話不是隨便說的。

那天我去得早，六點剛過就到了401。樓道里的聲控?zé)魤牧藘杀K，走到四樓時，突然聽見402教室傳來翻書的聲音。402的門是鎖著的，鐵鎖上銹跡斑斑，透過門縫往里看，只能看見滿墻的舊課表，還有一張貼在黑板上的泛黃照片——像是幾十年前的畢業(yè)照，照片里的人穿著藍(lán)布中山裝，臉都模糊不清，只有最中間的女生，辮子垂到胸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鏡頭，嘴角卻向上翹著，笑得很怪。我正看得發(fā)愣，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同班的李梅，她手里攥著個保溫杯，臉色發(fā)白：“你別扒著402看，上周有個外系的男生，晚上來這兒找東西，從門縫里看見里面有個穿旗袍的女的在寫字，第二天那男生就發(fā)燒了，燒得說胡話，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呢?！?/p>

我問她這話是聽誰說的，她指了指樓下的傳達(dá)室：“張大爺，他在這兒看了二十年門了。說這三號樓底下原來是片亂葬崗，解放后建學(xué)校時，沒清干凈，有幾具棺材就埋在402教室的地基底下?！蔽耶?dāng)時只覺得是謠言，直到那天晚上下課，我落在教室里的筆記本忘了拿，折回去取時，才真的撞見了怪事。

那時已經(jīng)快十點，樓道里的燈全滅了，我用手機照著亮往401走。剛到四樓拐角，就看見402的門開了一條縫，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不是燈光，是那種發(fā)綠的、像磷火一樣的光。我本來想繞過去，可腳像被釘住了似的，忍不住往門縫里看——里面沒有桌椅，只有一層厚厚的灰塵，灰塵上印著幾串腳印，很小，像是女人的繡花鞋踩出來的，一直延伸到黑板前。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字，字跡很娟秀，是“思君令人老”五個字，可粉筆灰還在往下掉，像是剛寫完沒多久。

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手機掉在地上，屏幕摔裂了。跑下樓時撞見了傳達(dá)室的張大爺，他手里拿著個手電筒，照在我臉上，眉頭擰成一團：“你怎么這么晚還在這兒？是不是看見什么了？”我喘著氣說不出話，他嘆口氣，把我拉進傳達(dá)室，給我倒了杯熱水，才慢慢說：“這402，二十年前死過一個女學(xué)生。也是歷史系的，跟你一樣，喜歡晚上來這兒看書。有天晚上下大雨，她在402復(fù)習(xí)，不知道怎么就從窗戶掉下去了，頭磕在樓下的懸鈴木上，沒救過來。后來學(xué)校把402鎖了，可總有人說晚上看見里面有燈光，還聽見翻書的聲音?！?/p>

張大爺說，每年秋天都有學(xué)生撞見怪事，大多是晚上來三號樓的。有個女生去年秋天，在401上完課，走的時候看見走廊盡頭站著個穿白裙子的人，頭發(fā)很長，垂到腰上，她以為是同學(xué)，喊了一聲，那人沒回頭，慢慢走進了402。第二天那女生就開始掉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后來請了個先生來看，說她是撞了“陰差”，那白裙子的不是人，是替下面來找人的。

我聽著心里發(fā)毛，想起自己前兩次課上的不對勁。第一次上課，我總覺得后頸發(fā)涼，像是有人在吹氣，當(dāng)時還以為是窗戶沒關(guān)；第二次課，我放在桌角的玻璃杯突然自己倒了，水灑了一桌子，可當(dāng)時窗戶是關(guān)著的，沒人碰過杯子。張大爺看我臉色不好，從抽屜里拿出個紅布包，里面是塊桃木牌，說：“你拿著這個，晚上別一個人來這兒。這地方邪性，尤其是下雨天，地下的東西容易醒?！?/p>

我把桃木牌掛在鑰匙扣上，之后每次去上課都跟同學(xué)一起，再也沒敢單獨走三號樓的樓道?？晒质逻€是沒斷。有次上課，我鄰座的男生睡著了，頭靠在墻上，睡得很沉。下課的時候我們叫他，他醒過來，眼神直愣愣的，說自己夢見一個女的，穿得很舊，坐在他旁邊翻書，書是線裝的，字都是豎排的，還問他“這本書你看得懂嗎”。我們都以為他是做夢，可他指著自己的筆記本，上面真的有幾行娟秀的字，跟我在402黑板上看見的字跡一模一樣，寫的是“民國三十六年秋，于江城師范”。

后來我去圖書館查校史，在一本1947年的校友錄里，找到了一張照片——就是貼在402黑板上的那張畢業(yè)照。照片下面有注釋，最中間的女生叫蘇曼卿，是1947屆歷史系的學(xué)生，畢業(yè)前一個月，在教學(xué)樓墜樓身亡，死因不明。校友錄里還夾著一張紙，是蘇曼卿的成績單，她的《文獻校勘》課，成績是“優(yōu)”，備注里寫著“常于402教室自習(xí)”。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402教室，里面擺著很多舊書，蘇曼卿坐在黑板前，穿著藍(lán)布旗袍，頭發(fā)梳成麻花辮，手里拿著支粉筆，見我進來，抬頭笑了笑，說：“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彼穆曇艉茌p，像飄在空氣里的羽毛。我想跑，可腿動不了，只能看著她在黑板上寫字，寫的都是《文獻校勘》的知識點，字里行間還夾著“寂寞”“無人懂”這樣的詞。后來她突然停下來，看著我，眼睛里滿是水汽：“他們都說我是自殺，其實不是，我是被這樓里的東西拉下來的。每年這個時候，我都得找個人，跟我一起看會兒書，不然我一個人，太冷清了?！?/p>

我驚醒的時候，枕頭濕了一片，窗外的雨還在下，風(fēng)刮著懸鈴木的葉子，“沙沙”響，像有人在窗外翻書。我摸了摸鑰匙扣上的桃木牌，是熱的，像是有人握過。第二天我去三號樓，看見402的門換了新鎖，墻上的舊課表被撕掉了，黑板上的照片也沒了，只有墻上還留著一塊淡淡的印子，像個人影。

后來我再也沒選過晚上的選修課，也沒再去過三號樓。畢業(yè)那年，學(xué)校把三號樓拆了，蓋了新的圖書館。奠基那天我去看了，挖掘機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了幾塊木板，像是棺材的碎片，還有一枚銀簪，簪子上刻著個“蘇”字。張大爺說，那是蘇曼卿的東西，當(dāng)年她墜樓的時候，頭上還插著這枚簪子，后來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現(xiàn)在我畢業(yè)快十年了，偶爾還會夢見三號樓。夢里的402教室總是亮著燈，蘇曼卿坐在里面翻書，看見我，就會招手讓我進去。每次我都想走過去，可走到門口，就會聽見奶奶的聲音，說“別進去，那不是你的地方”。然后我就會醒過來，窗外的月光照在墻上，像一層薄薄的霜，恍惚間，總覺得有翻書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輕輕的，卻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