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剛滿十七,在鎮(zhèn)上讀高二,周末總揣著母親烙的蔥花餅,趕十多里山路回村幫父親收玉米。村西頭那片老槐樹林,是回村的近路,也是村里老人再三叮囑要繞著走的地方——不是怕有野獸,是怕“撞上東西”。
我打小就聽奶奶說,老槐樹林里有棵三個人抱不過來的老槐樹,民國時是個地主的墳頭樹,后來土改平墳,墳塋沒了,樹卻留了下來。有年冬天,鄰村一個趕車的老漢半夜從這過,明明看著是直路,卻在林子里轉(zhuǎn)了整整一宿,天亮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圍著老槐樹轉(zhuǎn)了幾十圈,鞋底子都磨穿了,回家就發(fā)了場高燒,念叨著“看見白影子”,病好后再也不敢走這條路。
我那時年輕,總覺得這些都是老輩人編來嚇唬小孩的,左耳聽右耳冒。直到那年十月的一個周末,我真真切切在林子里“撞了邪”。
那天下午放學晚,我背著書包往家趕,走到老槐樹林入口時,太陽已經(jīng)沉到了山尖,把林子的影子拉得老長,風一吹,槐樹葉“嘩嘩”響,像有人在暗處磨牙。我心里犯嘀咕,想繞遠路,可一想到父親還在地里等著我搭把手收玉米,還是咬咬牙進了林子。
起初路還算好走,腳下的土路被踩得結(jié)實,兩旁的槐樹稀稀拉拉,能看見遠處的山??勺吡藳]十分鐘,我就覺得不對勁——明明應該越走越亮,怎么四周反而暗了下來?抬頭一看,太陽竟像被烏云遮了似的,連一絲光都透不進來,林子里靜得可怕,連蟲鳴都沒了,只有我的腳步聲“嗒嗒”地響,像敲在空罐子里。
我加快腳步,想趕緊穿出林子,可走了約莫半個鐘頭,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棵熟悉的老槐樹——樹干上有個碗口大的疤,是去年雷劈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明明是往村走,怎么又繞回了老槐樹林入口?
我以為是自己走岔了路,定了定神,順著另一條岔路往里走。這條路人跡罕至,草都快沒過腳踝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越走越覺得冷,明明是秋天,卻像掉進了冰窖里。走了沒一會兒,我又聽見了“嘩嘩”的樹葉聲,抬頭一看,那棵帶疤的老槐樹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這下我慌了,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我掏出兜里的打火機,“咔噠”打了好幾次才打著,微弱的火苗照著四周,槐樹林里的樹影歪歪扭扭,像一個個站著的人。我不敢停,拔腿就跑,可跑了不知多久,腿都軟了,那棵老槐樹還是在我眼前——樹干上的疤,在火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別跑了,繞不出去的。”
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嚇得一哆嗦,打火機“啪”地掉在地上,火苗滅了。我不敢回頭,死死盯著眼前的老槐樹,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小伙子,你是不是踩了不該踩的東西?”那聲音又響了,聽著不遠,卻看不見人。
我咽了口唾沫,顫聲問:“你是誰?我……我沒踩什么啊?!?/p>
“你低頭看看腳邊。”
我慢慢低下頭,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見腳邊有一撮燒過的紙錢,還沾著點沒燒完的紙灰。我心里一緊,下午放學時,路過鎮(zhèn)上的十字路口,看見有人在燒紙,我嫌晦氣,繞著走的時候,好像不小心踢到了什么——難道是踢到紙錢了?
“那是給我家老婆子燒的,你踢散了,她收不著,就不讓你走了?!崩先说穆曇魢@了口氣,“我守在這兒三年了,就等每年這時候給她燒點紙,你這一踢,她不高興了?!?/p>
我嚇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連忙蹲下身,用手把地上的紙錢灰攏到一起,又從書包里掏出母親給我的蔥花餅,掰了一塊放在紙灰旁,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阿……阿爺,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讓我回家吧,我爹還在等我呢?!?/p>
“唉,也是個老實孩子。”老人的聲音軟了些,“你順著老槐樹的影子走,影子指的方向,就是出林子的路。記住,走的時候別回頭,別說話,到了村口,找塊紅布系在樹上,就沒事了?!?/p>
我連忙答應,站起身,看見老槐樹的影子正指向右邊的一條小路。我不敢耽擱,順著影子的方向就走,一路上沒敢回頭,也沒敢說話,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響。走了約莫十分鐘,眼前突然亮了起來——村口的老井就在不遠處,井邊還掛著父親早上晾的鋤頭!
我一口氣跑到村口,看見路邊有棵小楊樹,趕緊從書包里翻出母親給我做的紅肚兜(小時候穿的,一直放在書包里當護身符),撕了一塊紅布系在樹枝上。系完紅布,我才敢回頭看,老槐樹林的方向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能看見夕陽的余暉灑在林子里,一點都不可怕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一進門就撲在母親懷里哭,把在林子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母親聽了,趕緊拉著我去灶房,舀了一碗井水,往里面撒了點鹽,讓我喝下去,又拿了三張黃紙,在我身上繞了三圈,然后拿到院子里燒了,嘴里還念叨著“各路神仙莫見怪,孩子小不懂事”。
第二天一早,父親帶著我去了老槐樹林,在那棵老槐樹下燒了紙錢和香,又磕了三個頭。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走老槐樹林的近路,就算繞遠路,也得等天亮透了才敢回村。
后來我問村里的老人,才知道那個說話的老人,是鄰村的王老漢,三年前老伴走了,他受不了打擊,也跟著去了,死后就葬在老槐樹林附近——只是那片墳塋早就平了,沒人記得具體在哪。而我那天遇到的“鬼打墻”,老人們說,是王老漢的老伴想留個人陪她說話,又嫌我踢散了紙錢,才故意攔著我。
直到現(xiàn)在,我每次回村,都會繞著老槐樹林走,偶爾路過,也會遠遠地對著那棵帶疤的老槐樹鞠個躬。我總覺得,有些東西,就算看不見,也得心存敬畏——就像那天林子里的月光,明明很暗,卻照著我走出了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