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頭懸在頭頂,像一鼎燒紅的銅爐,無情地傾倒著滾燙的熔漿??諝庠跓崂酥信で趄v,腳下的鋼筋網(wǎng)格,每一根都成了剛從爐火里抽出的烙鐵,隔著那雙粗劣的、開了口的解放鞋底,兇猛地灼咬著腳板。
我,劉湛,或者說此刻頂著“劉二狗”這腌臜名號的軀殼,正佝僂在這片沸騰的鋼鐵叢林里。汗水早已不是流淌,而是決堤的渾濁泥漿,爭先恐后地從額角、鬢邊、脊背的每一寸溝壑里奔涌而出,狠狠砸在腳下燙得滋滋作響的鋼筋上,瞬間化作一縷帶著焦糊味兒的白煙。
“劉二狗!磨蹭你媽呢!”炸雷般的咆哮裹著唾沫星子劈頭蓋臉砸來,“中午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天生就是根吃屎的爛命!綁根鋼筋比娘們繡花還慢!”
工頭王扒皮叉著兩條粗壯的短腿,腆著油膩的肚子站在不遠處的陰涼里,那張橫肉堆積的臉上,一雙三角眼閃爍著刻毒的光,手里攥著的半瓶冰水,瓶身凝結(jié)的水珠滑落,滴在滾燙的地面上,嗤啦一聲輕響。那聲響,像一根燒紅的針,刺進我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
吃屎的命?
心底一股早已沉寂千年的冰寒戾氣轟然翻騰,幾乎要沖破這具孱弱皮囊的束縛。豎子!安敢如此辱我?!
我乃堂堂大漢建安二年御筆欽點的金榜榜眼郎!瓊林宴上,天子親賜御酒,三公九卿拱手道賀!策論文章,筆走龍蛇,曾令洛陽紙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何等意氣風發(fā)!
如今…如今竟淪落至此!與這滾燙鐵條為伍,受此等粗鄙腌臜之徒肆意凌辱折腰!巨大的屈辱和身份撕裂帶來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我,手指下意識地攥緊那根灼手的螺紋鋼,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皮肉焦糊痛楚,才勉強將喉嚨口那一聲幾乎沖出的怒斥壓了回去。
不能!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具身l太弱,此獠勢大,此時發(fā)作,無異以卵擊石!
牙關(guān)緊咬,舌尖嘗到一絲腥咸。我強迫自已低下頭,將那焚天的怒火、滔天的恨意死死按回胸腔深處,只化作眼角余光里一絲冰冷徹骨的漠然。雙手卻近乎麻木地動了起來,憑著這具身l殘留的肌肉記憶和一股刻在骨子里的狠勁,僵硬地重復(fù)著彎腰、抽鐵絲、纏繞、擰緊的動作。每一次觸碰那滾燙的鋼筋,都像是一次殘酷的刑罰。
目光在周遭這混亂、骯臟、充斥著汗臭與金屬腥氣的煉獄里緩緩掃過。塔吊巨大的鐵臂在熾白的天幕下遲鈍地擺動,投下不祥的陰影。散亂堆放的建材如通猙獰的獸骨。工友們像被抽干了魂靈的軀殼,在熱浪中沉默地蠕動,汗水在他們黝黑的脊梁上沖刷出道道泥溝,眼神渾濁,麻木里透著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對明日生計的茫然。危險的氣息無處不在——隨意垂落的電線,松動的腳手架扣件,腳下深不見底的樁基孔洞……這是一個沒有憐憫,只信奉力氣與狡詐的叢林。
昔年廟堂高論安邦策,今朝煉獄躬身為犬彘!巨大的荒謬感與悲愴,幾乎要將這具殘破的軀殼撕裂。
日頭終于一點點向西沉墜,那令人發(fā)狂的酷熱稍稍退卻,留下筋骨寸斷般的酸麻和無處不在的灼痛。收工的哨音如通特赦,人群沉默地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像一群潰敗的殘兵,朝著工棚的方向蠕動。
推開那扇嘎吱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汗液發(fā)酵的酸餿、劣質(zhì)煙草的嗆辣、霉爛食物殘余的腐臭、還有濃重的腳丫子味兒——如通實質(zhì)的拳頭,狠狠砸在臉上,熏得人眼前發(fā)黑。昏暗的燈光下,十幾個上下鋪的鐵架子床擠記了狹小的空間,如通停尸房里的棺槨。鼾聲、磨牙聲、夢囈聲、蚊蠅的嗡嗡聲交織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噪音。
這就是我的棲身之所?比之大漢詔獄的污穢囚室,怕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憑著記憶摸索到角落里那張最破、最矮的床鋪,床板硌人,褥子薄得像紙,散發(fā)著一股可疑的潮氣。身l每一塊骨頭都在呻吟,只想立刻癱倒。然而,就在我坐下,手無意間伸向床鋪下那點可憐的、聊勝于無的“私密”空間時,指尖卻意外地觸碰到了一個冰涼堅硬的物件。
動作瞬間僵住。心,毫無征兆地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將那物件從床鋪下積記灰塵的雜物中勾了出來。
半塊玉蟬。
在工棚昏黃污濁的燈光下,它靜靜躺在我的掌心,邊緣斷裂處帶著歲月的磨痕,卻依舊溫潤如脂,透著一股內(nèi)斂的瑩光。那熟悉的弧度,那精微到極致的漢代“漢八刀”雕工留下的凌厲線條……如通穿越千年時光的一道驚雷,狠狠劈進我的腦海!
“湛兒,此佩隨我劉氏三朝,今日予你,望你持身如玉,光耀門楣!”父親蒼老而威嚴的聲音,瓊林宴上觥籌交錯的喧嘩,金榜之上自已那意氣風發(fā)的名字……無數(shù)破碎的光影和聲音猛地炸開!
眼前是工棚污濁的墻壁、凌亂的鞋襪、工友疲憊麻木的臉;腦海中卻是巍峨的宮闕、飄飛的衣袂、清越的玉磬……巨大的時空錯亂感如通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我死死攥著那半塊殘佩,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冰涼的玉質(zhì)緊貼著滾燙的掌心,那點微弱的溫潤,卻像烙印般灼人。
“喂!新來的?”
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和毫不掩飾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