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掙扎著,用那條獨腿和木拐拼命地想要站起來,臉上老淚縱橫,混合著激動、感激和一種近乎信仰的崇敬?!氨荨菹隆彼曇暨煅?,語不成句,巨大的情緒沖擊讓他渾身都在顫抖,“小人…小人張誠…叩謝陛下天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對著劉禪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叩下頭去。那磕頭的聲響,比方才趙璜的更加沉重,飽含著一個老兵最質樸、最熾熱的忠誠與感恩。
月娥也如夢初醒,慌忙拉著母親就要下床叩拜。那婦人掙扎著,眼中也全是淚水。
劉禪上前一步,在張誠額頭觸地之前,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的手臂。這一次,他的動作比三個月前更加沉穩(wěn)有力。
“老丈請起。”劉禪的聲音溫和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不必如此大禮。朕微服至此,非為受禮。”
他扶著張誠坐回高凳,目光掃過這小小的、彌漫著食物香氣卻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風波的店堂,最后落在月娥和她母親身上,眼神變得復雜而深沉。
“朕當日授你味素之法,”劉禪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感慨,“本意是憐你忠勇為國,身殘家困,欲給你一家尋條活路。未曾想,這‘味素’之鮮,竟真能引得人趨之若鶩,也讓這小小的飯館,成了某些人眼中的肥肉,險些釀成大禍。福兮禍之所伏…朕,亦有過。”
他微微嘆息一聲,那嘆息里包含著太多東西,有對世態(tài)炎涼的洞悉,有對自身帝王責任的反思,也有一絲對這對父女堅韌的欣慰。
“陛下!”張誠激動地又要起身,被劉禪輕輕按住,“陛下言重了!若非陛下仁德,賜下這活命的方子,小人一家早已餓死病死在這陋巷之中!今日之禍,是奸人作祟,豈能怪罪陛下?陛下及時相救,更是恩同再造!小人…小人這條殘命,愿為陛下肝腦涂地!”他聲音嘶啞,情真意切。
月娥也盈盈下拜,聲音清越而堅定:“陛下大恩,月娥永世不忘!陛下所賜,不僅是活命之方,更是立身之技!月娥定當用心經(jīng)營,不負陛下所望,也絕不讓那‘味素’,成為招惹禍端的根由!”
看著眼前這對父女眼中純粹的感激和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劉禪心中那點因趙璜而起的陰霾稍稍散去。他點了點頭,目光落在灶臺邊那個險些被奪走的小陶罐上。
“此物既出自宮廷秘法,”劉禪沉吟片刻,語氣變得鄭重,“便賜予你張家專用,亦算朕對你父為國傷殘的一點心意?!彼D頭對侍立一旁的蔡康吩咐道:“稍后以朕的名義,賜下真親筆書寫的‘御制珍味’金漆匾額一塊,懸掛于此店門楣。另,傳朕口諭給蜀郡太守,對此店及張家,多加照拂。若再有宵小覬覦生事,嚴懲不貸!”
“臣遵旨!”蔡康躬身領命。
“陛下…”張誠和月娥聞言,更是感激涕零,又要拜謝。御賜匾額!這無異于一道護身符,足以震懾絕大多數(shù)覬覦的目光!
“好了?!眲⒍U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目光轉向月娥,“說了半天,朕倒是有些餓了。月娥姑娘,可還有力氣,為朕再做一碗面?就用你那味素,讓朕嘗嘗這‘御制珍味’的鮮?!?/p>
月娥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明亮的光彩,用力點頭:“有!陛下稍候,馬上就好!”她飛快地系上圍裙,轉身奔向灶臺,動作輕快得如同林間小鹿,方才的驚懼和委屈仿佛一掃而空。爐火重新燃起,鍋勺碰撞,清水注入鍋中,發(fā)出歡快的聲響。
劉禪隨意地在一張榆木方桌旁坐下。蔡康和姜武侍立身后,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門外。張誠則激動地拄著拐,在另一旁小心陪著,時不時偷眼看看這位改變了他們一家命運的年輕天子,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一種近乎父親般的復雜慈愛。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素面端了上來。清澈的湯底,根根分明的細面,撒著碧綠的蔥花,幾片薄如蟬翼的冬筍點綴其上。樸素至極,卻散發(fā)著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鮮香。
劉禪拿起竹筷,挑起幾根面條,輕輕吹了吹,送入口中。
鮮!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極致的、卻有些熟悉的鮮味。仿佛凝聚了山野的清甜、泉水的甘冽、陽光的溫暖,在味蕾上轟然炸開,瞬間滌蕩了所有俗世的煩擾和方才的戾氣。這鮮味,不僅來自那神奇的“味素”,更來自少女那雙飽含感激與希望的巧手,來自這陋巷小店重新燃起的生機。
他慢慢地咀嚼著,感受著那純粹的滋味在口中蔓延,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眼神卻漸漸變得深邃而悠遠。這碗面,這間小店,這對父女,仿佛成了他龐大帝國的一個微小縮影。治大國如烹小鮮,火候、用心、調和…缺一不可。而今日之事,這“味素”引出的風波,更讓他清晰地看到,這看似承平的江山之下,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依舊有蛀蟲在悄然啃噬著根基。
一碗面見底,湯也喝得干干凈凈。
劉禪放下碗筷,站起身。店外,夕陽的余暉透過桑樹的枝葉,斜斜地照射進來,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味至鮮,心至誠?!彼粗β凳帐暗脑露穑挚戳丝垂Ь词塘⒌膹堈\,留下八個字,“善自珍重,好生經(jīng)營?!?/p>
說罷,不再停留,轉身帶著蔡康、姜武,邁步走出這間小小的“張記鮮味館”。夕陽的金輝灑在他靛青的布袍上,勾勒出一個平靜而挺拔的背影。
張誠和月娥追到門口,對著那融入夕照余暉的背影,再次深深拜下。巷子里遠遠圍觀的街坊鄰居,雖不明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但看到趙璜那幫人狼狽逃竄,又見張誠父女對著那離去的“行商”如此大禮,也隱約猜到了什么,臉上都露出了敬畏和慶幸的神色。
桑樹的濃蔭依舊,卻已不復三個多月前的死寂。晚風拂過,帶來小店中尚未散盡的鮮香。那香氣,混合著煙火的氣息,在槐樹巷的暮色里,悠悠地飄蕩開去,仿佛預示著某種微小卻堅韌的生機,正在這片土地上悄然扎根、生長。而那位留下“味素”與希望的年輕帝王的身影,也如同這奇異的鮮香一般,深深烙印在了這陋巷深處,與這間小小的飯館、與這對父女的命運,再也無法分割。